她心头一跳。
蹲下身假装整理靴带,借着弯腰之机,迅速伸手触碰箱体。
指尖传来一丝凉意,显然内部干燥阴凉,适合长期存放干货。
更让她警觉的是,瓷瓶口透出的气息,与她在御膳库中偶然发现的“辛香露”几乎一致。
她佯作咳嗽一声,趁势将一枚随身携带的铜钱悄然掉落于箱底缝隙之间。
此举既可定位具体位置,也避免了直接带走证物的嫌疑。
站起身来,她神色如常,冲守门太监点头致意:“多谢配合,我会如实上报,确保贵妃娘娘饮食无忧。”
太监哼了一声,摆手示意她离开。
刚踏出门槛,迎面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典膳一身月白宫袍,唇角含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柳姑娘今日兴致不错,到处闲逛?”她声音轻柔,话锋却锐利如刃。
柳蕙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温婉笑道:“职责所在,不敢怠慢。听说贵妃娘娘近日喜用辛香料,我不过是例行巡查,确保膳食无虞罢了。”
李典膳盯她片刻,笑意更深,“哦?原来如此。那可要仔细些,毕竟……咱们这儿,最忌讳有人‘越界’。”
柳蕙垂眸应是,恭敬退下。
直至走远,她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方才那一瞬,她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试探与威胁。
但她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正如她父亲当年所教:厨者,火候为先;人者,分寸为重。
暮色渐沉,紫宸殿灯火初上。
柳蕙换下外袍,独自前往御书房。
她不知今晚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质问或考验,但她已准备妥当。
铜牌在掌心微凉,仿佛提醒她——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紫宸殿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赵忱面色晦暗不明。
孙公公垂手立于一侧,神情凝重。
柳蕙跪坐阶前,双手捧着从偏殿角落取得的瓷瓶描述与气味比对结果,语调沉稳:“启禀陛下,该箱封条模糊却不肯更换,箱体干燥,内部有辛香料久藏气息。臣虽未开箱查验,但据气味判断,极可能混入了‘假椒’,这并非寻常用于膳食的辛料。”
“假椒?”赵忱眉梢一挑,声音低缓却带着压迫感,“说下去。”
柳蕙点头,继续道:“所谓‘假椒’,是某些江湖医师用来炼制迷药、蚀骨散等毒物的替代原料,气味辛辣持久,若非精细识别,难以分辨。臣曾在父亲配方中见过此名,并记录于《四季庖厨经》残本之中。”
赵忱沉默片刻,目光如刃,扫过她胸前的铜牌,像是在衡量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做得很好。”
随即转头看向孙公公,语气不容置疑:“命人今夜秘密搜查贵妃寝殿后的那间偏殿,务必细致彻查,不得惊动宫闱。”
孙公公躬身应命:“奴才即刻安排。”
赵忱又望向柳蕙,神色稍缓:“你只需照常做事,其余交由朕来处理。”
柳蕙心头微松,恭敬叩首:“臣领命。”
退出御书房时,夜风卷起沉重的宫袍下摆,冷意渗入衣角。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铜牌,指尖摩挲其边缘,眼中浮动一抹复杂情绪。
她是罪臣之后,曾经连灶台都不敢直视;如今却能站在帝王面前,凭一碗粥、一枚香料,为真相谋一线生机。
身后忽有一道细微响动,如狸猫掠地,轻盈却警觉。
柳蕙没有回头,脚步却悄然加快,沿着回灶房的小径疾行。
她知道,自己已被盯上了。
她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时刻。
从前在掖庭尚膳局,每一次查案,每一步破局都伴随着暗流汹涌。
可今日的她,已不再是那个躲在锅碗瓢盆后避祸的弱女子。
她要的是真相。
而真相,从来不会自己浮出水面。
走至半途,迎面而来的一队巡逻禁卫令她停下脚步。
她顺理成章地借机靠边,掩住身形,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后方。
果然,在队伍离开后,一道黑影迅速闪过巷口,朝反方向退去。
柳蕙唇角微勾,心中已有计较:对方怕是贵妃的人,看来他们也察觉到——她已嗅到了线索的气味。
她加快步伐,穿过几条幽深小径,正临近尚膳局外门时,忽听一名值守太监低声唤她:“柳姑娘,太后娘娘点名要吃‘雪酥莲子羹’,命您亲手调制。”
夜风穿过宫墙,柳蕙脚步沉稳却不缓,一路绕过几道曲折回廊,终于抵达尚膳局外门。
她心头仍悬着赵忱方才那句“你只需照常做事”,知道这不过是帝王的安抚之言,真正危险才刚刚开始。
她刚推门而入,值守太监便递来一纸口谕:“太后娘娘点名要‘雪酥莲子羹’,孙公公亲口传的话,命你亲手调制。”
柳蕙神色不变,接过口谕后微微颔首:“是,即刻备料。”
她转身走向库房,掌心微湿,却始终稳住呼吸。
糖霜乃莲子羹关键所在,往日由刘典膳亲自配发,今日却是由内务府专程送来一匣特供白霜,装在青瓷罐中,封泥未启,标签上写着“东库新进”。
柳蕙轻轻打开罐盖,一股异样的甜腻扑鼻而来,她眉心一紧——这糖色灰白不净,颗粒略显细碎,与她熟悉的冰糖研磨后的光泽大不相同。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一小撮糖粉置于瓷碟中,又从案底取出一小瓶米醋。
这是《四季庖厨经》中所载的“糖试法”:凡掺杂牵机草、鹤顶红等毒物者,遇醋则泛蓝或紫,若无事便是真糖。
滴入两滴米醋后,糖粉竟缓缓泛起一抹淡蓝,像是水面上浮起的薄雾,幽幽浮动。
柳蕙心头一沉,果真有毒!
她迅速将整罐糖霜重新封好,贴上一张新标签“东库新进”,而后又从暗格中取出自己私藏的一坛冰糖,细细研磨成粉,再另置一罐,贴上“西库旧存”的标签,并在备料簿上写下清楚记录。
做完这一切,她面色如常地回到灶台前,开始准备莲子羹所需配料。
正忙得专注,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听说你在做太后娘娘的莲子羹?娘娘心疼你辛苦,特意让我送来一坛桂花蜜,说是江南新贡,让你加进去,味道更清润些。”
柳蕙转头一看,正是贵妃身边的女官夏荷,笑靥如花,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罐,釉色温润,隐约透出金黄蜜色。
她起身行礼,恭敬道:“多谢娘娘厚爱,奴婢感激不尽。”
夏荷走近几步,凑近嗅了嗅锅中香气,笑着道:“这莲子羹果然香,太后娘娘有口福了。说起来,昨日送来的糖霜你用上了吧?”
柳蕙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应道:“用了,口感比寻常糖霜细腻许多,想必是内务府精选的好货。”
夏荷闻言笑意更深,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
待她走后,柳蕙立即拿起银匙,在蜜罐边缘轻轻刮了一下,带出一丝黏稠蜜液,凑近鼻尖一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夹杂其中,隐隐还带一丝苦涩。
她将蜜封入另一只瓷瓶,贴上“待验”二字,放入备用柜最深处。
此时已近戌时三刻,灶房灯火渐熄,唯有她那一盏孤灯仍亮。
她望着桌上已经熬好的莲子羹,雪白汤汁映着灯光,宛如寒玉凝脂。
这一碗看似寻常的甜品,如今却成了生死攸关的战场。
但她知道,今晚的布置不过是个开始。
明日清晨,吴婆例行检查食材时,会从那罐“东库新进”的糖霜中发现异常……
而她,也将迎来一场真正的考验。
翌日清晨,膳房还未完全苏醒,冷风裹着露水穿堂而过。
吴婆提着铜灯,照例巡视库房食材,手中银匙在罐沿轻轻一刮,忽地一顿。
她眉心皱起,将糖霜置于鼻下细嗅片刻,又用指尖沾了一点抹在舌根,顷刻间脸色骤变。
“牵机草残留。”她低声吐出四个字,声音虽轻,却像惊雷炸响耳畔。
吴婆立刻封存了那罐“东库新进”糖霜,亲自送至刘典膳处,言辞郑重:“昨夜柳蕙备的‘雪酥莲子羹’所用糖料中检出毒物,若非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此话一出,膳房顿时哗然。
有人窃语:“听说是柳蕙亲自动手调制的,她怎会……”
也有人冷笑:“一个罪臣之女,进了掖庭就该低头做人,偏要爬得太高,怕不是想借这碗甜品一步登天。”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到半炷香工夫便传到了尚食局,又从尚食局飞入乾清宫。
赵忱正在批阅奏章,闻讯只抬眸一瞬,淡淡道:“召柳蕙来。”
此时,膳房已乱作一团。
柳蕙站在灶台前,手中银匙未曾放下,听得议论纷纷,神色未改。
她缓步上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另一罐糖霜,轻声道:“诸位请看,这是昨夜我另备的‘西库旧存’糖霜,并未拆封使用。”
众人目光聚焦于她手中瓷罐,只见标签清晰、色泽纯净,与方才那罐灰白异常的“东库新进”形成鲜明对比。
“我并未动用那罐可疑之糖。”她继续道,语气平稳,“反倒是在贵妃娘娘赐予的桂花蜜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一句话落下,满堂哗然。
夏荷站在门外,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平静,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不多时,赵忱召见的旨意下来,柳蕙整衣束袖,从容而出。
殿内沉静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