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外风声渐歇时,柳蕙已悄然摸回灶屋。
她手中紧攥着那瓶“辛香露”,瓶身尚带余温,辛辣气息扑鼻而来。
她的指尖轻触瓶口边缘,思绪翻涌如潮——
这批蜀椒出自江南,为贵妃所辖,按理应由尚膳局高层独控。
可如今却出现在她掌勺的灶台之上,更投放于送往太后寿宴的菜肴之中……若非她及时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正沉思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紧接着木门被猛地推开。
“姐姐!有糖糕没?”
柳蕙猛然回头,只见小皇子赵昱蹦跳着闯进来,两颊鼓鼓囊奄,显然刚偷吃了一通,嘴角还沾着一点芝麻。
见柳蕙手里拿着一瓶红艳艳的酱汁,他眼睛一亮,伸手就抢:“这是什么?辣的吗?我看看!”
“别碰!”柳蕙话音未落,赵昱已经凑近舔了一口。
刹那间,那孩子五官皱成一团,舌头火烧火燎,哇啦一声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喷得唾沫横飞,大喊道:“烫嘴!烫死我了!”
柳蕙心头一紧,急忙端起一只空碗舀了蜂蜜水递过去:“快喝下去,别乱动。”
赵昱接过一口气灌下,脸慢慢恢复正常,但眼圈还是通红的。
他抽噎着抬头望着柳蕙,忽然嘟囔了一句:“姐姐,你是不是做了新辣椒酱啊?爹爹还没吃过呢……”
柳蕙目光微闪,压低声音问:“你方才说‘吃了会犯困’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贵妃娘娘那儿,见过一个特别香的小瓶子吗?”
赵昱听她问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拍胸脯炫耀道:“对呀!每次我去贵妃娘娘那儿讨点心吃,她都会让我闻一下那个瓶子。我一闻,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想睡觉。”
柳蕙心底一震。
她在太后寿宴前夜悄悄化验过几道残羹剩菜,那时便怀疑其中掺入了某种致幻成分,只是苦无实证。
眼下,再联系这“辛香露”的异常香辛料使用方式,以及赵昱的自述……
她几乎可以断定:
贵妃那边,不仅长期利用某些草药影响宫中人的神志,还在借机掌握信息、操控人心!
柳蕙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赵昱的头,柔声道:“那你以后少去贵妃娘娘那儿玩好不好?”
赵昱眨眨眼:“可是她给我吃的点心比御膳房的好吃多了,而且她还会用那个瓶子哄我睡觉……”
他后面的话渐渐模糊,柳蕙已然陷入深思。
待赵昱吃饱喝足打着哈欠离开后,柳蕙将灶屋门轻轻掩上,眼神一凛,转身朝膳食库方向疾步而去。
午夜时分,月黑风高。
柳蕙再度潜入膳食库,借着烛火细细比对历年香料采买记录。
一页页账册翻动,最终停留在一张旧档之上。
嘉和七年冬
内廷进贡辛香料清单:石菖蒲三斤(批号:XC102)、川乌五斤(批号:CUA039)……
柳蕙取出自己从“辛香露”配方中抄录下来的配料表,逐一对比。
结果惊人:
XC102与CUA039这两个批号的药材,本应在数年前淘汰禁用,因其属性偏寒且易引发幻觉,在民间早已被列为有毒之物。
可如今,它们竟赫然出现在“辛香露”的配方之中,用量更是超出常规三倍以上!
她迅速誊抄关键数据,并小心藏入柴堆夹层之中。
指节微微发白
但她也清楚,只有真正拿到证据,才能令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无所遁形。
就在她欲熄灯离开之际,耳畔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柳蕙心头一凛,迅速吹灭烛火,隐入阴影之中。
窗外,夜风呼啸,而她的心跳如鼓。
今晚的火,已燃起。:蜜水藏机,暗潮再起
晨曦初透,紫宸宫外檐角染金。
赵昱揉着惺忪睡眼蹦跳着跑进御书房,一边还在啃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爹爹!我昨晚梦见吃糖了!”他眉飞色舞地嚷嚷,“姐姐给我喝了一碗蜜水,比御膳房的还甜,喝了之后我就不困了!”
赵忱正批阅奏折,闻言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儿子脸上,似笑非笑:“她给你喝蜜水?你不是说贵妃娘娘那儿有香瓶子能让你安睡?”
赵昱嘟嘴:“那个香瓶子怪怪的,我一闻就想睡觉……可姐姐的蜜水不一样,是暖的、甜的,还有点苦味,但我精神起来了。”
赵忱指尖轻叩案几,神色微沉。
昨夜柳蕙呈上的账册复印件他还压在袖中未动,此刻听来,更觉事有蹊跷。
不多时,柳蕙被召入御书房。
她步入殿内,行礼如仪,垂首而立。
赵忱开门见山:“昨日赵昱为何忽然口渴难忍?你说实话。”
柳蕙不慌不忙,将昨夜赵昱误食“辛香露”后反应异常的情形一一禀报,末了递上誊抄的比对结果。
赵忱接过纸张,眼神骤然转冷。
“XC102、CUA039……早已禁用之物,竟出现在尚膳局配方之中,且用量三倍于常?”他低声重复,语气森寒,“好一个‘调味增鲜’,贵妃倒真是别出心裁。”
他将那纸条压在手边,抬头凝视柳蕙:“你可有证据证明此物确由贵妃掌控?”
“尚膳局采买皆经李典膳之手,而该批号原料最后一次流通记录,正出自三年前贵妃府邸的旧档。”柳蕙语气平静,“臣不敢妄断,但若陛下允许彻查尚膳库近三个月出入账目,或可见端倪。”
赵忱默然片刻,起身负手踱步至窗前,望向天际一抹淡云,忽而低声道:“你做得很好。”
随即他召来贴身内侍:“即刻调禁军便衣,秘密监视贵妃寝殿及尚膳局往来人员,不得惊动任何人。”
内侍领命而去。
柳蕙退下时,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意。
帝王已动疑,幕后之人必有所察觉。
她知道,自己已被盯上了。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柳蕙踏入灶屋,便觉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滑腻感。
她快步走到自己的案板前,只见木质台面被人泼过一层油渍,在晨光下泛着滑腻光泽,稍不留神便会摔个趔趄。
灶下众厨娘围坐切菜,无人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柳蕙不动声色地搬开案板,从角落另寻一块备用的换上,又亲自洗净刀具。
她动作利落,面色如常,仿佛这不过是每日例行公事。
但她心中清楚——有人想让她失手,明日早膳的主菜“翡翠玉脂羹”需精细切片,若因滑倒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当她再次走出灶屋,迎面撞上李典膳的目光。
那女人唇角含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只轻轻道了一句:“柳帮厨,明日早膳可要用心些。”
柳蕙低头应是,转身离去时,指节悄悄收紧。
她明白,真正的棋局才刚开始,而她,必须步步为营。
夜深人静之时,她在灶屋角落点亮一盏小灯,取出随身铜牌——那是赵忱特许她出入东六宫调查饮食往来的凭证。
她望着铜牌上隐约浮现出的龙纹,心头涌起一丝沉重与期待交织的情绪。
明日午后,她将借巡查名义前往东六宫,而她隐约听说,贵妃寝殿后的小偏殿,每日午后总有一队专人进出,搬运香料箱……
她不知箱中装的是何物,但直觉告诉她——那里,藏着更深的秘密。
天光微亮,东六宫的檐角还挂着露珠。
柳蕙身着靛青色宫装,腰间别着赵忱亲赐的铜牌,步履稳健地穿过曲折回廊。
昨夜那番对峙之后,帝王已动疑,而她也被彻底卷入这场无声的较量之中。
今晨御前召见时,赵忱只淡淡一句:“你继续查下去。”便再无多言。
但那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眸里,分明藏着某种隐忍与期待。
她心知肚明,自己已成棋局中一枚关键的子,若想自保,唯有步步为营、稳中求胜。
此刻,她正往东六宫深处走去,目标是贵妃寝殿后的小偏殿。
据暗线所报,每日午后,那里必有专人运送香料箱进出,且守备森严,寻常人不得靠近。
她虽掌厨多年,但在尚膳局不过是个“灶下帮厨”,贸然闯入只会引起怀疑。
行至偏殿外围,果见几名身着黄衣的太监正在搬箱卸货,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浓烈辛香,与先前从“辛香露”中嗅到的气息极为相似。
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抬手掩鼻,轻咳两声,语气不疾不徐:“这位公公,请稍候。”
守门太监眉头一皱,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声道:“你是何人?此处非膳房辖属,莫要多管闲事。”
柳蕙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铜牌,轻轻一晃:“我是尚膳局新调来的巡查使,奉命检查各宫食材储存环境是否合乎规制。近日御膳中多用辛香料,虫蚁易生,若储藏不当,恐生隐患。”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紧扣职责,既未显强硬,又让人难以拒绝。
太监迟疑片刻,终归还是没敢拦下这枚铜牌主人,侧身让出一条窄道:“那你快些,我们还得赶时辰。”
柳蕙颔首致谢,缓步入内。
偏殿不大,四面墙边整齐码放着木箱,皆以封条捆扎,标注品名与年份。
她目光掠过一圈,落在角落一个略显陈旧的箱子上——其底部竟贴着“椒”字封条,字体略显模糊,仿佛有意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