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蕙垂下眼帘,低头应道:“臣女不敢妄测圣意,只愿尽己之力,查明真相。”
赵忱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边。
夜风拂动帘幕,带进几缕冷香。
他背对灯火,轮廓隐在阴影里,声音低而沉稳:
“你还记得铜牌上的字吗?”
柳蕙怔了一下,随即答道:“谨言慎行,忠勤克己。”
赵忱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听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默契。
“记住这句话。”他转身看向她,“还有,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柳蕙心头一震,恭敬应声:“臣女明白。”
她退下时,掌心还残留着奏折的余温。
夜色浓重,宫墙寂寂,唯有远处灯火明明灭灭,如同星子坠入尘埃。
她回到灶下小屋,取出那枚铜牌,细细端详。
铜牌虽旧,却依旧熠熠生辉。
它不仅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一种信任的象征。
而这种信任,正从高高在上的帝王心底,悄悄落进了她的手中。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赵忱方才的眼神。
那一眼,藏着探究、试探,也藏着一丝她无法忽视的情绪——
那是欣赏,甚至是……期待。
柳蕙唇角微扬,眼中浮起一抹从未有过的光亮。
这场棋局,她不过是刚落子而已。
而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柳蕙在夜色中回到灶下小屋,心头还残留着赵忱那一眼的温度。
那不仅是帝王的审视,更像是一种试探后的认可。
她知道,这枚铜牌,不仅仅是护身符,而是她能否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关键。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厨房里已经弥漫着忙碌的气息。
春社大宴将至,这是新帝登基以来头一场春令宫宴,规格极高,不仅后宫妃嫔齐聚,连外朝几位重臣也将在席间列座。
膳房上下无不紧张,尤其是尚膳局,更是提前几日便开始备料筹备。
而今日起,这场宴会的主勺,落在了柳蕙身上。
消息传开时,整个膳房都炸了锅。
有人惊疑不定,也有人窃窃私语——一个刚升为灶下帮厨不过数月的掖庭女囚之女,竟被钦点主勺?
“怕不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有帮厨低声议论。
“不对啊,听说是孙公公亲自报上去的名字。”另一个人压低嗓音,“昨儿个太后寿宴上,陛下对那道‘清汤煨鱼生’赞不绝口,说御膳房许久没尝过这般清爽的滋味了。”
一时间,众人目光复杂地落在柳蕙身上。
她却只是低头检查食材,并未多言。
直到晨光初现,第一筐腌制牛筋送入灶房,她的眉头才微微皱起。
“这不是昨日送去腌制的整块黄牛筋。”她伸手轻抚那堆杂乱无章的边角料,指尖触感粗糙,质地松散。
旁边的帮厨见状,支吾道:“可能……采办那边弄错了?”
柳蕙没有说话,转身走向调味架,拿起盛放“辛香露”的陶罐,轻轻嗅了一口。
香气浓烈,带着一丝刺鼻的辛辣。
她心中一沉——花椒放多了,而且是刻意掺进去的。
这是有人想毁她的饭!
但她脸上依旧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察觉。
“换菜式。”她低声吩咐身旁的下手,“把牛筋全部剔骨改刀,加姜汁焯水去腥,火候要狠,炖足三个时辰。”
又转向另一人:“再给我添两斤高汤,十钱冰糖,三钱八角,一钱甘草。”
众人虽疑惑,但见她神情笃定,也不敢多问,纷纷照做。
灶火熊熊燃起,柳蕙站在热气腾腾的炉前,额角渗出细汗。
她一边翻炒一边思索对策:若以原方做法,肉质太差,根本无法入口;但若用猛火快炖,辅以辛香调料掩盖粗劣口感,反而能激发出一种新的风味。
她想到父亲曾讲过一句老话:“食有百变,味无定法,关键在心。”
此刻,正是这句话救了她。
一个多时辰后,一道“椒焰牛筋煲”端上了试膳桌。
色泽红润,香气扑鼻,夹一块入口,软糯却不失嚼劲,辣中带甜,辛香回甘,竟别有一番风味。
孙公公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妙!真是妙!这味道,既有宫廷气派,又有市井烟火,陛下必会喜欢。”
他当场命人将这道菜送往正殿。
宴会开始,春社大宴气氛热烈,群臣举杯共祝圣寿,赵忱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淡淡扫过满桌佳肴,最终停在那道“椒焰牛筋煲”上。
他亲自执筷,夹了一块入口。
片刻沉默。
然后,他缓缓点头:“此菜出自何人之手?”
孙公公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乃是灶下帮厨柳氏所制。”
赵忱眸色微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赏银十两,自今而后,每月初八御膳单拟定,准其参与。”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那是只有典膳以上才能享有的殊荣!
孙公公面露喜色,立刻应诺而去。
柳蕙立于帘幕后,听闻旨意,唇角微扬,眼中却藏着更深的情绪。
她明白,赵忱这一赐,不只是对她厨艺的认可,更是在向她传递某种信号。
信任,在一点一点地建立。
但她也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巧合。
酒宴结束,膳房归于寂静。
她悄悄走入厨房角落,发现那只原本应已用完的“辛香露”小罐,竟然还有半罐未尽。
瓶口处,隐约可见一抹异物残留。
她不动声色地取样藏于袖中,眼神幽深。
今晚的风,有些冷。
但她的心,比这风更冷。
真正的对手,已经出手了。
夜色沉沉,春社大宴的余音尚在耳畔回响,而灶房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柳蕙站在厨房角落,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小罐“辛香露”,心头却翻涌如潮。
“辛香露”是膳食局特制的复合香料,调配有度,向来由司膳级以上女官亲自监管。
花椒虽为其中一味,但分量极轻,绝不至于浓烈刺鼻到昨日那种程度。
若不是她临场变招,以重火炖煮、甜辣调和,这一锅牛筋怕是要毁于一旦,届时不仅她的前程化作泡影,更会落人口实,成为某些人手中的一把刀。
她不动声色地将小罐收好,目光掠过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悄然退出灶房。
偏殿一侧,灯火幽暗,李典膳独坐案前,手中捏着一只空茶盏,指节发白。
方才宴会之上,赵忱那一句“赏银十两,准其参与御膳单拟定”,如一记闷雷,砸得她心口生疼。
一个掖庭罪户之女,竟敢越级染指典膳之权?
“柳氏……不过是个灶下帮厨罢了。”她低声呢喃,语气中尽是不甘与愤懑,“不过是运气好,碰巧做出一道合圣意的菜。”
侍女立于身后,听出主子话中杀机,连忙低头道:“奴婢已安排人盯紧她,每日进出何处、与谁说话,都一一记录。”
李典膳缓缓放下茶盏,眼底浮起一抹阴鸷笑意:“好,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与此同时,柳蕙已绕过后巷,悄然走入膳食库。
膳食库设于宫墙一角,平日少有人至,唯有掌管食材出入的库吏与高阶司膳方可入内。
但她曾在司账档口做过些文书抄录,对这里的规矩熟稔于心。
她在柜架间穿梭,指尖快速掠过一本本旧账册,直到停在一处泛黄的纸页上——
嘉和三年秋
江南贡品入库清单:辛夷三十斤、桂花干二十斤、蜀椒五十斤(批号:JZ327)……
她眼神微凝,立刻从袖中取出那小罐“辛香露”,揭开瓶盖,凑近细嗅。
果不其然,在浓烈的辛辣之后,隐约透出一丝蜀椒特有的麻香。
而那批蜀椒,正是贵妃所辖江南之地的贡品!
她心中一震,迅速翻查后续出库记录。
果然,在近日出库明细中,有一笔“辛香露”配料记录,注明使用的是JZ327批次的蜀椒。
可问题在于——这份“辛香露”理应仅限尚膳局几位司膳及以上女官调配使用,且用量严格管控,为何会出现在她负责的灶台之上?
是谁?为何要动她的食材?
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柳蕙缓缓合上账簿,眸光渐沉。
她终于意识到,这场风波的背后,并非只是某位嫉妒她的帮厨所能为之,而是有人早有预谋,借势出手。
她将账页小心折起藏入袖中,正欲离开膳食库,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
她立即熄灭手边烛火,隐入阴影之中。
门被推开,一人低声问道:“东西送到了吗?”
另一人答道:“送去了,按您的吩咐,只加了一倍半的花椒粉,不多不少,正好能毁她一手。”
“做得好。”那人冷笑一声,“让她尝尝什么叫‘春风得意’背后的代价。”
柳蕙屏住呼吸,待两人离去后才缓缓起身,眉宇间冷意愈盛。
但她也清楚,既然对方动手,就说明她已经真正触及到某些人的底线。
而她,也再不会只是被动挨打的那个人。
今晚的风,依旧冷。
但她心中的火,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