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藏香阁那扇被杂物和破木板勉强堵塞的巨大豁口，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狰狞地咧在西跨院的围墙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混乱与死亡。
藏香阁闭门谢客的牌子早已挂出，沉重地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喧嚣的声浪。然而，阁内的空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紧绷。前楼的丝竹管弦早已沉寂，姑娘们被严令不得随意走动，偌大的阁楼死寂一片，弥漫着无声的恐慌。流云轩内，云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妆容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指尖那妖异的“泣血蔷薇”此刻也黯淡无光。她不敢去西跨院，昨夜那幽蓝的光芒、惊天动地的巨响、隐约传来的血腥味和惨嚎，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甚至不敢深想苏染此刻的状况，只觉自己如同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那顶花魁桂冠带来的荣光，此刻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西跨院，俨然成了一座被严密守卫的孤岛与囚笼。
院内的狼藉已被张嬷嬷带着心腹以惊人的效率清理干净，青石板上的血迹被反复冲刷，只留下淡淡的、令人心悸的暗痕。两具婆子的尸体已被秘密处置，断腕的刺客被关押在地窖深处，由最凶悍的护院看守，每日只给些吊命的米汤。那几个被幽蓝光芒彻底震碎神志的刺客如同行尸走肉，被关在柴房，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梅芋友则被单独关在一间狭小的耳房里，门窗钉死，只留一个小口送食水。她自醒来后便一直蜷缩在角落，不言不语，身体偶尔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深处是凝固的、如同被冻结灵魂般的巨大恐惧。那幽蓝光芒带来的非人冲击，彻底碾碎了她心中复仇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无边的死寂。
整座小院被张嬷嬷调集的所有可靠护院团团围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些汉子眼神凶悍，刀剑出鞘半寸，警惕地扫视着院墙内外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味和硫磺味——那是临时配置的、用来示警和阻敌的陷阱。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沉闷的死水，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守卫的神经绷紧到极致。
苏染的厢房内，烛火摇曳。
小桃依旧昏迷不醒，躺在苏染的床上，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干裂起皮，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伤口引发了高热。那位被张嬷嬷以重金和性命威胁“请”来的老大夫，刚刚施完针，又灌下了一碗浓稠苦涩的汤药，此刻正疲惫地坐在一旁擦汗。
“姑娘，”老大夫的声音带着沉重和一丝无奈，“外伤倒是处理了，血也止住了。但这丫头……心思太重，郁结于内，又受了巨大的惊吓，神魂震荡。加上失血和寒气侵体，这高热来得凶猛，恐有……惊厥之险。老夫只能尽力施为，能否熬过这一关，就看她的造化了。”
苏染站在床边，看着小桃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她那死死攥着车钥匙、指节都已发白僵硬的手。那枚冰冷的钥匙，仿佛成了她与这个残酷世界唯一的连接点。苏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小桃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微缩。
“用最好的药。”苏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她活。”
老大夫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连忙躬身：“是，是，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张嬷嬷送走老大夫，回到房中，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姑娘，外面……恐怕不太平了。”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林远道那狗东西吃了大亏，折了人手，事情败露，绝不会善罢甘休！贤王那边……昨夜动静那么大，水镜传影之术未必不能窥得一二！还有那些闻着腥味的各方势力……我们闭门，恐怕也挡不住多久！”
苏染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桃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淬了冰：“我知道。墙破了，门关了，豺狼只会更兴奋地围着打转。他们在等，等一个撕破脸的机会，或者……等我们自乱阵脚。”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枚从小桃紧握的拳心中艰难取下的车钥匙。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小桃滚烫的体温和绝望的力道。昨夜那幽蓝光芒的爆发，车辆的“苏醒”与暴走，都超出了她的掌控。这辆车，这个来自异世的“伙伴”与“囚笼”，其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深邃、更危险。
“嬷嬷，”苏染摩挲着钥匙上冰冷的纹路，“城外的宅子，有眉目了吗？”
“有！”张嬷嬷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道，“城南三十里外，云台山脚下，有一处废弃的田庄。庄主原是京官，获罪流放，庄子荒废多年，少有人知。地方够大，依山傍水，进退皆宜。老身已派绝对可靠的人手去清理打点，最多三日，便可启用！”
“好。”苏染点头，“准备转移。越快越好。这里，守不住了。”
她的话音刚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西跨院，而是藏香阁那扇沉重无比、包着厚厚铁皮的大门方向！仿佛被攻城巨锤狠狠撞击！
紧接着，是无数铁蹄踏碎青石板路的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刀剑出鞘的铿锵声、铠甲摩擦的刺耳声、士兵粗野的呵斥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藏香阁的死寂！
“里面的人听着！奉贤王钧旨！查办昨夜城中骚乱、妖物作祟一案！速速开门！否则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一个洪亮、傲慢、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声音穿透大门，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来了！
比预想的更快！更直接！更蛮横！
张嬷嬷脸色瞬间煞白！贤王！竟然是贤王亲自下场！打着“查办妖物”的旗号！这是要撕破脸皮，直接武力碾压！
苏染眼中寒芒爆射！她猛地看向窗外！藏香阁前院的灯火瞬间被无数火把的光芒淹没！透过窗棂缝隙，能看到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的披甲身影，已将整座藏香阁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姑……姑娘！”张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对林远道的暗箭，她尚可周旋，可面对贤王亲率的王府卫队，这绝对的力量碾压，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苏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将车钥匙贴身藏好，走到床边，看着依旧昏迷、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所觉的小桃。她的目光落在小桃纤细脖颈下方，那块被汗水浸湿、微微显露的、淡薄如烟的云雀衔芝印记上。
云家……最后的血脉……
“嬷嬷，”苏染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带人，守住前厅，尽量拖延时间。就说阁中女眷受惊，需要时间整理仪容。我去……会会这位贤王。”
“姑娘！不可！”张嬷嬷失声惊呼，“那是龙潭虎穴！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正因为是冲我来的，躲着，只会让他们更有借口屠戮。”苏染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放心，他们想要的是‘光’的秘密，我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她不再理会张嬷嬷的劝阻，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整理甲胄。然后，她俯下身，在小桃滚烫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活下去。云芷。”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迎着那冲天而起的肃杀火光和刀光剑影，一步步走向藏香阁那扇摇摇欲坠、正被疯狂撞击的大门！
就在苏染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大厅的回廊拐角时，藏香阁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在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后，“轰隆”一声，被彻底撞开！
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入！照亮了门内张嬷嬷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骇的老脸，也照亮了门外——
黑压压一片，身披玄黑重甲、手持森然兵刃的王府卫队！如同钢铁丛林！队伍最前方，一架由四匹神骏白马牵引的、通体玄黑、饰以蟠龙纹饰的奢华车辇静静停驻。车帘低垂，看不清内里，但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压，却沉沉地笼罩了整个藏香阁！
贤王赵珩，亲临！
而在卫队前列，一个穿着绯色官袍、脸色却苍白如鬼的身影，正带着谄媚又怨毒的笑容，死死盯着门内——正是林远道！他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苏染何在？！”林远道尖厉的声音响起，带着大仇得报般的快意，“还有那辆妖车！贤王殿下驾到，尔等还不速速交出妖女妖物，束手就擒！”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
苏染的身影，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从回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靛蓝粗衣，素面朝天，在满堂甲胄寒光与权贵威压之下，渺小得如同蝼蚁，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看林远道，目光平静地越过那黑压压的卫队，落在那辆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黑车辇上。车帘纹丝不动，如同深渊的入口。
“民女苏染，在此。”她的声音清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前，“不知贤王殿下兴师动众，所为何来？”
车辇内，一片沉寂。片刻，一个温润平和、却带着无上威严的男声缓缓传出，如同玉磬轻击，却字字千钧：
“昨夜城中异光冲天，妖氛四起，更有妖车暴走，毁屋伤人。本王奉圣谕，监临安事。闻报藏香阁乃妖源祸首，特来查证。苏染，”那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你，还有你那辆车，随本王回府，接受彻查。”
不是询问，是命令！是无可辩驳的逮捕令！
林远道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立刻上前一步，狐假虎威地喝道：“听见没有！还不快……”
“且慢。”苏染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林远道，也打断了那无形的威压。她微微抬首，目光依旧平静地看向车辇：“殿下明鉴，民女技艺微末，所制‘霓光蔻丹’不过取巧之物，绝非妖法。昨夜确有贼人强闯西跨院，意图掳掠杀人，民女为求自保，方有混乱。至于那车……”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不过一寻常代步之物，因受惊扰，冲撞院墙，何来‘妖车’之说？殿下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放肆！”林远道厉声打断，“妖女还敢狡辩！那光！那自行行走撞墙的车！无数人亲眼所见！岂是你能抵赖？殿下！此妖女巧舌如簧，定是想拖延时间，施展妖法！依下官之见，当立刻拿下！连同那妖车一起，押回王府！”
车辇内再次沉默。贤王似乎在权衡。苏染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他此行，确为“霓光”与“妖车”之谜，但林远道的急不可耐，也让他心生不悦。就在这微妙的对峙间——
“啊——！”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突然从藏香阁二楼传来！
众人愕然抬头！
只见流云轩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云裳花容失色、鬓发散乱地探出半个身子，指着下方，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车！那辆车！它……它又在发光了！蓝色的光！好可怕！它要……它要吃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射向西跨院的方向！
果然！
在那被杂物勉强堵住的豁口缝隙里，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几点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幽蓝色光芒**，如同苏醒的恶魔之眼，正透过缝隙，幽幽地、冰冷地注视着外面这剑拔弩张的一切！
那光芒，与昨夜如出一辙！
“妖车！果然是妖车！”士兵们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林远道更是如同抓住了铁证，激动得浑身发抖：“殿下！您看到了！妖物显形了！快拿下妖女！”
贤王车辇的帘子，终于被一只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一角。赵珩那张温润儒雅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眸，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豁口缝隙后那几点幽幽的蓝光，以及豁口前，那个依旧站得笔直、靛蓝身影的苏染。
他的眼神，冰冷而凝重，再无半分之前的温润。那幽蓝的光芒，证实了他水镜传影中看到的一切并非虚妄！这苏染，这辆车，其诡异远超想象！
“来人。”贤王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主宰生死的冷酷，“将妖女苏染，即刻拿下。封锁藏香阁，所有人等，不得擅离。给本王……”他的目光扫过那幽蓝光芒闪烁的豁口，“拆了那堵墙！本王要亲眼看看，那‘车’，究竟是何方妖物！”
“遵命！”如狼似虎的王府卫队轰然应诺，刀剑齐举，如同钢铁洪流，瞬间涌向苏染，也涌向西跨院那堵象征着最后屏障的破墙！
囚笼已破，最后的铁幕，在贤王冰冷的命令和幽蓝光芒的注视下，被彻底撕碎！苏染孤立于刀光剑影之中，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而西跨院内，那几点幽蓝光芒，如同深渊的凝视，闪烁的频率，悄然加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