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坊的喧嚣逐渐平息。
新式武器的锋芒,震慑了宵小,也让林澈看到了更深层的问题。
生产力。
暗卫的利刃再锋锐,数量的瓶颈依旧扼住了喉咙。
他需要一场变革,一场足以撼动这个时代根基的变革。
能源与基础材料的难题初步缓解,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些资源爆发出百倍千倍的效能。
林澈的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敲击。
一个沉睡在历史尘埃中的名词,在他脑海中苏醒。
蒸汽。
乾清宫偏殿,几名从秘坊挑选出的顶尖工匠垂手侍立。
他们身上还带着硝石与煤烟的气息,眼神中既有敬畏,也有一丝因被天子召见的惶恐。
林澈面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手持炭笔,寥寥数笔,一个奇异的装置轮廓浮现纸上。
那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古怪组合:一个看着像金属罐子的密闭容器,下方画着跳动的火焰,一根弯曲的导管从罐体上方引出,连接着一个带有活塞的粗壮汽缸。
图形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感。
“诸位请看。”
林澈的声音平静,却似带着某种魔力,让殿内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几名工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上前。
他们都是秘坊中万里挑一的好手,平日里跟各种精巧机关打交道,可眼前这东西,他们是真没见过,也想不透。
困惑与茫然,清晰地写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
“此物,朕称之为,蒸汽机。”
林澈的指尖点在图纸上那个密闭的罐体。
“水盛于此,火加热于下,水沸则生蒸汽。”
他的手指又移向那根导管,再到汽缸与活塞。
“蒸汽无孔不入,顺此管而行,进入汽缸,膨胀,推动此活塞,往复运动,便可产生巨大力量。”
工匠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全是“这说的是啥?”。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胡须已然花白的老师傅,名唤周通,是秘坊公认的铸造与机械第一人。
他犹豫再三,还是躬身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恕老朽愚钝。”
“这…这水烧开了,不就是寻常厨房里蒸馒头的水汽么?”
“轻飘飘的,除了烫手,如何…如何能推动机器?”
“莫不是…陛下在与我等说笑?”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其余几人闻言,也纷纷点头,如同捣蒜一般。
是啊,水汽,谁家灶房没有?
若真有如此神力,岂不是家家户户都能飞天遁地了?
在他们的认知中,水汽轻盈,除了能蒸熟食物,将饭菜闷得香糯,还能有什么力量?
推动磨盘?拉动矿车?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澈早料到他们会有此反应。
这种跨越了数个时代的技术理念,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九天神谕,听着玄乎,却摸不着边际。
他没有急于解释更深奥的能量转换与压强原理。
那只会让他们更加云里雾里,甚至可能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假皇帝。
他换了一种他们更能理解的方式。
“诸位可曾想过,有一日,深不见底的矿洞中,那些沉重的矿车无需成百上千的苦力挥汗如雨,无需无数骡马累死累活,便能自行将成吨的矿石从地底深处运出?”
工匠们眼神微微一动,随即又黯淡下去。
怎么可能?矿山的苦,他们或多或少都见过,那都是拿命在填。
“可曾想过,那横亘在田垄间的巨大水车,不再依赖变幻莫测的河流水势,便能日夜不休地转动,将救命之水送往万顷焦渴的良田,即便大旱之年,亦能五谷丰登?”
有出身农家的工匠,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
“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海上的巨轮无需等待季风,无需千百水手奋力摇橹,便能劈波斩浪,载着丝绸瓷器,远航至传说中的万里之外,带回黄金与香料?”
“甚至,无需健壮的马匹,便有车辆载着人与货物,在宽阔的驰道上日行千里,朝发夕至?”
林澈的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却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工匠们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他们脸上的茫然与不信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宏大前景所深深吸引的迷离与渴望。
矿车自行,水泵不竭,无帆之船,无马之车。
这些景象,如同画卷一般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冲击着他们固有的认知。
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象过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奇迹与可能的世界。
“陛下…这…这真的…真的可能吗?”
一名年轻些的工匠,脸膛涨得通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深深的怀疑,他甚至忘了君前失仪。
林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
“理论上,可行。”
“而驱动这一切奇迹的核心,便是这看似寻常,实则蕴含无穷力量的蒸汽。”
殿内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落针可闻。
工匠们看着图纸上那简陋得有些可笑的草图,眼神复杂至极。
有怀疑,有憧憬,有畏难,也有一丝被悄然点燃的渴望之火。
就在此时,那位先前开口的胡须花白的老工匠周通,再次上前一步。
他没有看林澈,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却异常灵活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如同钉子一般,死死钉在那张画着蒸汽机草图的宣纸上。
眉头紧紧锁起,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极其棘手的难题较劲。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专注而凝固。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明灭不定的光彩,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个关键。
“陛下,老朽还是不甚明白这水汽如何就能生出那般大的力道。”
“但…若陛下所言非虚,此物当真能动…”
他伸出那根因常年打铁而有些变形的食指,异常精准地点在图纸上活塞与汽缸连接的部位。
“这个…活塞,要在汽缸内这般高速地来回运动。”
“那水汽,如何才能保证它不从这活塞与汽缸壁之间的缝隙中泄尽?”
“若是气都漏光了,软绵绵的,又何来陛下所说的那般巨大力道去推动万物?”
周通的声音沙哑,带着长年累月被炉火熏烤的痕迹,问题却如同一把尖锥,直指核心。
其余几名工匠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纷纷点头。
是啊!
这活塞要动,就不能跟汽缸完全焊死。
可只要有缝,那蒸汽不就呲溜一下全跑了?
就像个漏了气的皮囊,还能有啥劲道?
如此高速的往复运动,如何保证密封?这才是最要命的!
林澈看向周通,眼神中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赞许。
不愧是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师傅。
他没有沉浸在蒸汽如何做功的玄妙理论中纠结不清,而是凭借对机械结构近乎本能的直觉,一下子就抓住了早期蒸汽机最大的技术难点之一。
活塞的密封。
“周师傅所言,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林澈开口。
“这便是朕接下来要与诸位一同攻克的第一个难关。”
“如何制造出既能顺畅滑动,又能完美密封的活塞与汽缸。”
周通的问题,像一把钥匙,为迷茫的工匠们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他们虽然依旧不完全理解蒸汽机的原理,但“密封”这个概念,却是他们日常工作中经常遇到的问题。
这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着手的方向。
林澈环视众人。
“此事,关乎大夏未来百年国运。”
“朕欲成立一个攻坚小组,由周师傅牵头,挑选秘坊中最顶尖的巧匠,专门负责此蒸汽机的研发。”
“所需钱粮、材料,宫中无有不供。”
周通闻言,苍老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年轻的天子。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戏谑,只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
“陛下…老朽…遵旨。”
周通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一丝被重新点燃的匠人热血。
其余几名工匠也纷纷躬身。
“吾等愿为陛下效死!”
林澈微微点头。
“此事需绝对保密,研发地点,朕会另行安排。”
他清楚,蒸汽机的制造,对材料的强度、加工的精度,都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要求。
新式炼钢法虽然提升了材料品质,但距离制造高压锅炉和精密汽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冶炼,铸造,切削,打磨。
每一个环节,都是巨大的挑战。
困难如山。
但林澈从工匠们眼中,看到了一簇被点燃的火苗。
那是对未知技术的好奇,是对创造奇迹的向往。
这颗名为“蒸汽革命”的种子,已经播下。
能否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还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土壤。
乾清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林澈在灯下沉思。
蒸汽机的研发,绝不能放在皇宫大内的工坊。
那里人多眼杂,保密性差。
更重要的是,许多大型的试验,需要更广阔、更专业的场所。
他需要一个隐秘的,能够容纳各种“异想天开”的实验,并且能够提供充足资源的基地。
京城之内,似乎没有这样的地方。
或许,该将目光投向京城之外。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