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灯火彻夜通明,却驱不散林澈眉宇间的凝重。
他指尖划过御案上摊开的羊皮纸,那墨线勾勒出的所谓大夏疆域,粗糙得令人心惊。
山脉仅仅是一团模糊的浓墨,河流反倒成了几条肆意蜿蜒的细线,缺乏准确的走向。
州府县城的位置,更像是随意抛洒的棋子,彼此间的距离全凭绘制者的臆测。
“依此图治国,国将不国。”
他低声自语,殿宇的空旷吞噬了部分声响,余下的却字字如铁,带着寒意。
用这样的图谋划军国大事,胜算渺茫如同沙中淘金,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用这样的图规划民生水利,福祉难期好比缘木求鱼,最终只会劳民伤财。
他需要一种全新的尺度,一种能将大夏的山川脉络、毫厘土地都精确描绘的工具与方法。
记忆深处,那些被尘封的知识如同被唤醒的星辰,开始在他脑海中闪耀,组合成新的图案。
角度,距离,星辰的轨迹,这些看似不相关的元素,指向一种可能。
一个精巧仪器的影像在他脑中逐渐清晰,黄铜的光泽与分明的刻度,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六分仪。
以及,一种名为三角测量法的严谨数学应用。
这些原理,并非此世绝无可能触及的玄奥,它们的基础早已存在。
只是它们如同散落的珍珠,从未有人用一根坚韧的线将其串起,赋予其重塑山河的惊人力量。
他需要一批特殊的工匠,一批能够超越时代局限的巧手。
不是那些沉迷于雕花刻鸟的匠人,他们雕琢的是赏心悦目的玩物,而非国之根基。
他需要的是能够理解几何之美,能够将冰冷金属打磨至毫厘不差的头脑与双手,他们将要塑造的是衡量天下的国之重器。
数日后,一处僻静的宫苑角落,原是堆放陈旧仪仗的所在,如今已被清理一新。
几名从钦天监测绘司以及工部精挑细选出来的匠人,正围着一个造型古怪的木制模型,神色困惑。
模型的结构远比他们平日所见的任何仪器都要复杂,充满了各种他们难以理解的弧度与巧妙的连接机关。
“陛下,此物…恕老臣眼拙,实不知其功用为何。”
一名须发花白的钦天监官员,鼓起勇气开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身旁的几名工匠,也是一脸茫然,又带着几分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眼前的年轻人,是天子,九五之尊。
天子让他们放下手中一切熟悉的事务,来摆弄这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木块与铜片,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林澈拿起其中一个半月形的,带有可活动标尺与小巧镜片的木制六分仪原型,其工艺尚显粗糙。
“此物,名为六分仪。”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它不能观测星象以卜凶吉,却能精确测定我们脚下土地的经纬。”
他没有立刻解释何为经纬,那对于初次接触的人而言太过复杂,只会增加困惑。
他选择直接演示,行动胜于言语。
“你们看,此镜对准日头,或是在夜间寻找到北辰星。”
他调整着标尺,让一片小镜子中的星辰影像与另一片镜子中映出的地平线缓缓重合。
“这刻度盘上显示的读数,便是一个精确的角度。”
他又指向另一个结构更复杂的,带有稳固底座和多个可旋转部件的经纬仪原理模型,其设计更为精巧。
“此物,可测定目标与观测点之间的水平夹角,以及目标相对于地平线的高低之角。”
“以此二者,辅以算学中的勾股弦定理,我们便能准确知晓远处山峰之高度,远方河流之宽度。”
“甚至,能精确绘出我们从未亲身踏足之地的详细舆图,误差远小于旧法。”
工匠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用这几块看似普通的木头片子,加上几片磨光的铜镜,就能量尽天下山河的尺度?
这听起来,比说书人嘴里的神仙故事还要荒诞几分,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畴。
“陛下,仅凭观测角度,如何能得知确切的距离?”
一名年轻些的工匠忍不住发问,脸上满是纯粹的技术性怀疑,而非不敬之意。
“问得好。”
林澈投去赞许的一瞥,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敢于质疑的精神。
“这便是三角测量法的精妙所在。”
他随手拿起一根炭笔,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标注了ABC三个顶点。
“已知三角形一角一边,或两角与夹边,便可运用数算之法,推算出其余未知边长与角度。”
“我们选定一处平坦之地,精确测量其长度,作为基线。”
“再于基线两端,分别用仪器观测远处的同一个目标,测得两个不同的角度。”
“如此,一个巨大的三角形便已构成。目标的精确位置,便可通过计算得出,而非估测。”
他讲得尽量浅显,刻意避免使用过于深奥的数算理论,以免让他们望而却步。
饶是如此,这些浸淫传统技艺的工匠与官员,也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但他们常年与规矩、刻度打交道,对“角度”这个概念本身并不陌生,这为理解打下了基础。
林澈清楚,再多的理论阐述,也不如一次成功的实践来得更有说服力。
“朕会亲自教导你们如何使用这些新式仪器。”
他的语气不容置辩。
“便先从这宫城之内开始,丈量我们每日行走的地方。”
培训在接下来的十数日里秘密进行。
从最基本的仪器校准与维护,到实际的观测记录方法,林澈几乎是手把手地教。
这些工匠本就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实践能力极强,一旦理解了基本原理,上手速度飞快得惊人。
终于,到了第一次正式实地测量的日子,气氛略显紧张。
测量的目标,是皇宫午门城楼的中心点,到京郊西山一座久已存在的烽火台之间的直线距离。
旧有的京畿舆图上,这个距离被模糊地标注为“约三十里”。
一个含糊不清的“约”字,道尽了过往所有测绘工作的粗疏与无奈。
两组测绘人员,一组携带仪器登上巍峨的午门城楼,另一组则快马加鞭,赶往数十里外的西山烽火台。
约定的时刻,信号旗在远方山头挥动,清晰可见。
六分仪与经纬仪同时开始工作,观测员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读取着刻度盘上的数据。
记录下的数据通过快马迅速汇总到林澈面前,他早已在临时搭建的工棚内等候。
他亲自执笔,在一张干净的白麻纸上进行着复杂的计算。
那些繁复的数学符号与一串串数字,在旁观的官员与匠人看来,如同天书一般玄奥难解。
片刻之后,林澈放下手中的炭笔,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数字。
“二十四里三百二十一步。”
他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名先前大胆质疑过的年轻工匠。
“你带几个人,用标尺、车马,亲自去实地丈量一次,核对结果。”
年轻工匠躬身领命而去,心中依旧充满了巨大的怀疑。
用那几个木头疙瘩看看太阳星辰,就能算出如此精确到“步”的数字?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三日之后。
那名年轻工匠面色苍白,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震惊,快步走进工棚,直接跪伏在林澈面前,双手颤抖地呈上一份手写的记录。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与颤抖,几乎不成语调。
“陛下…神乎其技!此乃神乎其技啊!”
“实测…卑职等人实地丈量,所得距离…为二十四里三百一十九步!”
仅仅两步之差。
考虑到人力步行丈量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微小误差,这个结果,堪称完美得令人窒息。
整个临时测绘所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与抽气声。
那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看着桌上那几件简陋的木制仪器,眼神如同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神物。
“陛下…此法…此法若能推行于大夏全境…”
老钦天监官员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正在悄然孕育。
林澈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起伏,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这只是验证了工具的可靠性。
“以此新法,以此新器,重绘京畿舆图。”
他下达了新的谕令,语气沉稳。
一支全新的测绘队伍,以这几名最早掌握技术的工匠为核心,迅速秘密组建起来。
他们带着那些在旁人看来依旧稀奇古怪的仪器,开始一寸一寸地重新丈量京城周边的每一片土地。
河流的真实走向被精确勾勒,山丘的准确高度被一一测定,村镇的坐标被牢牢钉在图上。
一张与旧有舆图截然不同的全新画卷,在林澈面前的书案上,随着每日数据的汇入而缓缓展开。
这张新图上,不再有“约摸”、“大概”之类的模糊之词。
每一条线,每一个点,都代表着坚实可靠,可以反复验证的测量数据。
新的京畿舆图,其意义绝不仅仅是地理信息的简单革新。
林澈看着图上那些清晰标注的山川、道路、村落,以及新发现的水源,心中另有更为深远的盘算。
这张图,是一把锋利的钥匙。
它有能力打开大夏王朝隐藏起来的巨大财富与潜在危机。
何处有未被发现的矿脉?通过对精确地形地貌的分析,结合地质学的一些基本常识,可以做出初步的推断。
何处是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何处又是兵家必争的咽喉孔道?新图上一目了然,无需猜测。
然而,更重要的,是那些被权臣世家巧取豪夺、隐匿不报的土地。
大夏立国百余年来,土地兼并之风从未真正停止过,反而愈演愈烈。
无数肥沃的良田被化整为零,或干脆从官方的图籍黄册上神秘抹去,成为某些显赫家族的私产,逃避赋税。
旧地图的极度粗疏,为这一切上下其手的操作,提供了完美的掩护与便利。
如今,在这张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新图面前,一切虚报、瞒报、隐匿的行为,都将如同雪狮子向火,无所遁形。
林澈的手指,轻轻点在图上几处用朱笔特别标记出来的异常区域。
这些地方,在旧的舆图上,或是语焉不详的所谓荒地,或是标注面积远小于实际勘测结果的田庄。
“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会甘心坐视不理么?”
林澈的思维,没有因为技术的突破而产生半分轻松懈怠。
他太清楚,这张图一旦真正完成并公之于众,将会在这平静的朝局之下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门阀势力,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已经吞入腹中的既得利益。
他们会用尽一切公开的、隐秘的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测绘工作的顺利进行,甚至会试图毁掉已经成型的图纸与数据。
“此事,必须在绝对的隐秘之中进行,不得有丝毫泄露。”
他对身旁一名垂手侍立,气息沉稳,毫不起眼的内侍沉声道。
这名内侍,是新近重组的暗卫指挥使之一,代号“玄鸟”,专司隐秘行动。
“玄鸟,挑选最精锐可靠的人手,组建一支特别护卫队,全程保护所有测绘人员的安全。”
“任何试图刺探舆图机密、阻挠测绘工作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林澈的声音不高,字句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与冷酷。
“遵旨。”
玄鸟的身影如同融入殿角的阴影,没有多余的言语,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京畿地区的测绘工作,从一开始就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肃杀之气。
它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技术革新,更是一场针对固有利益格局的无声战争的序幕。
林澈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张日渐完善的京畿舆图。
他的手指,顺着一条新近测绘出的,此前从未在任何图籍上出现过的隐秘山道,缓缓移动。
数日之后,一份来自京郊某支测绘小队的加密急报,通过特殊渠道,直接摆在了林澈的御案之上。
报告的内容极为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却附带了一张用炭笔精心绘制的草图。
“京西三十里处,发现无名山谷一座,旧图未曾记载。”
“谷内隐约可见人为活动痕迹,地形极为险峻隐蔽,利于藏兵。”
林澈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生出一丝警觉。
无名山谷?京畿之地,竟还有未被记录的隐秘所在?
他迅速展开那张附带的草图。
绘制者显然深得新法三味,山谷的整体走向、谷口的宽度、两侧山峰的大致相对高度,都用简练的线条与数字标注得颇为清晰。
这处新发现的山谷,像一把锋利的楔子,深深地嵌入连绵起伏的西山山脉腹地之中。
其入口处异常狭窄,仅容数人并肩通过,内部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若真如报告所言,此处足以屯驻数千精兵而神不知鬼不觉,成为京城肘腋之患。
“人迹?”
林澈的指尖在“人迹”二字上轻轻一点,陷入沉思。
是山中迷路的猎户,还是偶尔进入采药的药农留下的痕迹?
亦或是…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活动的证明?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素来被认为是卧虎藏龙之所。
一处未被官方记录在案的隐秘山谷,却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这本身就透着一股浓浓的不寻常。
他立刻将这张草图,与书案上那张初步完成的新绘京畿舆图仔细对比。
果然,在那片对应的区域,旧的官方舆图上只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山岭轮廓,根本看不出其间隐藏着这样一处地势险要的所在。
“派人,暗中详查此谷。”
林澈对再次出现的玄鸟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务必查清谷内情况,但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谷内可能存在的人。”
“是,陛下。”
玄鸟再次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殿门之外。
林澈独自看着那张粗糙却信息量巨大的草图,久久不语。
蒸汽机的种子已经在大夏的土地上播下,重绘山河的画笔也已在他手中拿起。
但这庞大而古老的帝国,似乎还隐藏着更多他所未知的秘密与变数。
这处突然冒出来的隐秘山谷,对他而言,会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还是一场措手不及的惊吓?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宫外的天空。
夜色依旧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未解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