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蕙提着食盒穿过长廊,脚步稳健,心却跳得厉害。
前一刻还在档案房里翻出父亲当年的账册,后一刻便接到传膳命令——今日东宫午膳由她亲手料理。
这本不该轮到她一个灶下帮厨来掌勺,可刘典膳亲自点名,连吴姑姑都未多言,只将食材单子递给了她。
柳蕙心中已有猜测:这不是信任,是试探。
刚进厨房,小桃就急匆匆跑过来:“柳姐儿,你说怪不怪?原定的春笋没了,换成了一筐老芋头!说是采买那边临时换了货。”
柳蕙眉心微蹙,低头扫了眼清单。
雪里蕻炒冬笋是今日本命菜,若换了芋头,整道菜的口感、香气都会失衡。
更重要的是,赵忱最爱这一口鲜脆爽利,最厌腻味浓重之物。
她没说话,只是走到案板前,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筐芋头表皮。
粗糙,干涩,带着泥土腥气,确实不是上等货色。
但她也知,此刻换人已来不及,唯有临场应变。
“把芋头去皮蒸熟,捣成泥,拌入虾仁与腊肠丁。”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脑海中调整菜单,“配一碟酱黄瓜、一碗清汤荷包蛋,再加一盅陈皮山药粥。”
小桃一愣:“可这是给病号准备的……”
“陛下昨日批阅奏章至三更,昨夜又受了凉。”柳蕙语气平静,“清淡些才养身。”
她说完,便低头继续备菜,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不多时便将新菜单一一安排妥当。
最后一道陈皮山药粥需慢火细熬,她亲自守在一旁,待火候到位,才熄火盖盖。
食盒层层叠好,她提起最后一层,正要合拢,指尖忽地顿住。
那一层边缘,有一丝极细微的异样触感——像是木板之间缝隙太宽,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
她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放下,四下环顾,见周围无人注意这边,便悄悄从袖中摸出一把银匙,在食盒边角处轻轻一挑。
咔哒一声,一层夹板悄然弹开。
一张纸条静静躺在其中,折叠整齐,边角泛黄,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
“三日后辰时,朱雀门接应。”
落款,正是“柳记承运”四个字。
柳蕙瞳孔猛地收缩,指尖微微发颤。
她太熟悉这几个字了——那是父亲笔迹无疑。
可问题是,父亲早已蒙冤入狱,柳家商队早在七年前就被查封,怎么还会有“柳记承运”的字样出现在送往东宫的食盒里?
她强自镇定,迅速将纸条收入袖中,重新合上夹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高公公正领着几个内侍前来查验食盒。
“柳厨娘今日亲自掌勺?”他笑眯眯地问。
“奉刘典膳之命。”柳蕙答得不卑不亢,“怕有疏漏,还请高公公多指教。”
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敲了敲食盒边沿:“这盒子倒结实得很。”
柳蕙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从容:“宫规森严,膳食无小事。”
查验完毕,她提着食盒往外走,步伐稳健如常。
可刚走到半路,却被一人拦住。
“柳厨娘,今日膳食格外用心啊。”秋菱站在回廊拐角,一身青衣素净,语气却透着试探。
柳蕙停下脚步,抬眸浅笑:“女官大人若是喜欢,我明日也给您备一份。”
秋菱盯着她,目光犀利:“我只是好奇,你怎会突然更换菜单?”
“食材临时短缺,自然要变通。”柳蕙语气轻快,“难道大人也在关心今日膳食?”
秋菱神色微变,随即一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柳蕙点头致意,错身而过,直到转过第三个拐角,才敢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能立刻将密信交给刘典膳,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她必须找到证据,证明这封信和父亲旧案之间的关联。
于是,她借口“查验食材是否新鲜”,折返尚食局,借调采买记录。
然而,刚踏入尚食局门槛,她便察觉不对劲——今日负责采买的人竟是秋菱的心腹!
她心头警铃大作,知道不能再久留。
回到灶下已是黄昏。
她关上门窗,点亮油灯,取出密信摊开于案上。
一字一句,细细比对,又翻开《四季庖厨经》中的旧纸,母亲所留下的那行字——“尚食局王公公索银三十两,否则扣我柳家菜车”。
两个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连夜誊写密信内容,并附上自己对“柳记承运”字迹比对的说明,小心翼翼卷起,放入一只空茶点匣中,再盖上几片杏仁酥做掩护。
这是赵忱每日用膳后必看的点心匣。
次日清晨,阳光洒进掖庭,新的一天开始。
但谁也不知道,昨夜一封密信,已悄然落入帝王手中。
夜色渐深,灶下冷灶无声,只剩一盏孤灯映着柳蕙微蹙的眉心。
她将那张密信在案上反复摊开、折起,指尖摩挲过“柳记承运”四字时,心底一阵发凉。
这不是巧合。
父亲笔迹、尚食局旧账、秋菱的试探……这一切串联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她不敢轻举妄动。
若将密信交予刘典膳,势必惊动背后之人;而若不上报,则可能错失查清真相的契机。
权衡再三,她最终选择将誊写好的密信与比对说明卷成一卷,夹入赵忱每日午膳后必看的茶点匣中——那是他最放松的时刻,也是最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方。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掖庭尚未完全苏醒,柳蕙便已起身整理衣裙,前往灶下备膳。
刚踏入厨房,便听小桃压低声音道:“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高公公被陛下单独召见了!”
柳蕙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她一边切菜,一边留意门外动静,直到午膳时辰临近,才被唤去提盒。
今日的东宫格外安静。
赵忱端坐案前,身侧站着面色肃然的高公公与一名身穿玄甲的禁军统领——赵景川。
他目光沉静,落在柳蕙手中的食盒上,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柳厨娘,今日膳食可还妥当?”
柳蕙垂首跪地:“回陛下,皆按例备好,清淡养胃,不致油腻。”
赵忱轻轻点头,抬手示意她上前送膳。
柳蕙稳住呼吸,提盒上前,小心翼翼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动作利落又不失礼数。
待最后一层盖子揭开,她略作停顿,随即恭敬退至一旁。
赵忱夹了一筷山药粥,缓缓入口,神色未变,忽而笑道:“此粥熬得极好,入口绵柔,余味悠长。你心思周全,不失分毫。”
这句褒奖,如春风拂面,却让柳蕙脊背发紧。
她低头应是,悄然退下。
果然,午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朱雀门外有人接头,被禁军当场擒获!
柳蕙正在清理灶台,听闻此讯,手一抖,瓷碗险些落地。
她强自镇定,装作无意间听到议论的厨娘之一,低声与身旁人交换几句闲话,旋即低头做事,仿佛从未留心此事。
然而,她心中清楚,自己已被帝王盯上。
昨夜那封信,不仅让他察觉到内廷藏奸,更让他对她起了别样心思。
她不敢赌赵忱是何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今日起,她不再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灶下帮厨。
而是一个,能搅动宫闱风云的人。
但她也知道,风越急,浪越高,她必须更加谨慎。
夜色再次降临,灶下灯火昏黄,柳蕙站在窗边,望着远处宫墙深处的一角飞檐,心中默念:
父亲,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而此刻,御书房中,赵忱凝视着手中那份密信与字迹比对,眸光幽深难测。
片刻后,他淡声道:
“传柳厨娘。”
夜色沉沉,朱雀门的喧嚣早已平息,宫墙内一片寂静,唯有御书房内烛火未熄。
柳蕙接到传召时,天已全黑,她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低声应道:“臣柳蕙叩见陛下。”
赵忱坐在案前,目光冷淡却锐利,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纸片——正是那封密信的副本。
他没有抬头,只淡淡开口:“你既发现密信,为何不上报?”
柳蕙低头跪下,声音平稳而清晰:“回陛下,臣不过是灶下帮厨,职责在膳不在事。若贸然上呈,恐惊动幕后之人,反致证据湮灭。”
赵忱抬眼,眸光微动。
“那你又为何将它送出?”
“因信中所涉之物,与膳库有关。”柳蕙顿了顿,语气诚恳,“臣不敢擅动宫中要务,唯恐打草惊蛇,故私下递出,以待圣裁。”
屋内一时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良久,赵忱才缓缓点头:“你做得对。”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从今日起,凡遇此类事宜,你可直接禀报朕,无需层层上报。”
柳蕙心头一震,伏地叩首:“谢陛下恩典。”
几日后,柳蕙依旧每日晨起前往膳房,面上如常,仿佛从未有过那次召见。
然而,她能感觉到,吴姑姑看她的眼神变了。
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压逐渐转为防备与疏离。
一日午后,香料库清点库存,吴姑姑当众唤她上前:“柳蕙,昨日档案房告失一页旧册,是否是你翻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