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那晚瑰丽诡谲、流转不息的奇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在藏香阁死寂的表面下激起了更深、更汹涌的暗流。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却因张嬷嬷铁腕的弹压和那光芒本身超越想象的震慑力,只敢在仆役们最私密的耳语中传递。
“看见了么?西跨院……那晚的光……”
“比云裳姑娘脚上的鬼火……吓人多了!像把天撕开了!”
“苏姑娘……怕是真会招引天上的东西下来……”
恐惧与敬畏交织,让西跨院那间普通的厢房和廊下那辆糊满污泥的“妖车”,在众人眼中彻底蒙上了一层神秘莫测、不可触碰的光环。连看守的婆子都下意识地离那车远了几步,眼神里充满了惶惑。
而流云轩,则陷入了另一种死寂。
云裳病了。
病得突如其来,病得昏天黑地。
那晚强行闯入她意识深处的冰冷机械音,那声如同终极审判般的“不可控!不可控!”,以及随后西跨院爆发的、碾压她所有认知的瑰丽光华,彻底击垮了她强撑的精气神。连续三天三夜,她高烧不退,噩梦连连。梦里是冰冷的齿轮咬合声,是铺天盖地、将她渺小身影彻底吞噬的星河碎钻与泣血蔷薇的光影。她尖叫着醒来,冷汗浸透寝衣,眼前依旧是挥之不去的炫光幻影。
张嬷嬷请了最好的大夫,灌了无数汤药,只说是“惊悸过度,邪风入体”。只有云裳自己知道,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感,比任何风寒都更蚀骨。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牡丹,褪尽了所有张扬的艳色,只剩下恹恹的苍白和惊弓之鸟般的脆弱。
“姑娘,喝口参汤吧。”贴身大丫鬟春晓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汤盏递到云裳唇边。
云裳恹恹地别开脸,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那曾经让她骄傲的华美纹样,此刻只觉得冰冷而遥远。西跨院的光……苏染……那冰冷的宣告……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头。
“外面……有什么新鲜事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
春晓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揽月楼’的含烟姑娘新得了一副前朝宫廷流出来的点翠头面,正四处显摆呢。还有‘醉仙居’的绿腰姑娘,不知从哪里学了一支据说失传的‘霓裳羽衣舞’,风头正劲……”
云裳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淹没。含烟?绿腰?这些名字,曾经是她连眼角都懒得瞥一下的对手。可如今……她这副鬼样子……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兴奋:“春晓姐姐,前头传来消息了!今年的‘群芳谱’花魁大赛,下月初八就开榜报名了!听说这次彩头是知府大人亲赐的一顶赤金嵌宝的‘凤穿牡丹’步摇冠!还有机会在万寿节为钦差大人献艺呢!”
“群芳谱”花魁大赛!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云裳混沌的意识里!她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遗忘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争!** 争艳!争名!争那万人之上的风光!
那顶赤金嵌宝的步摇冠!万寿节献艺!这是她云裳梦寐以求的登天梯!是她证明自己价值、摆脱这风月泥淖的唯一希望!是她倾尽所有心血也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欲和野心,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烧尽了连日来的恐惧与颓唐!那冰冷的“不可控”警告还在耳边回响,西跨院的光芒依旧如芒刺在背,但此刻,另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压倒了它们——她要赢!她要那花魁之首的桂冠!不惜一切代价!
而能帮她达成这个目标的……只有一个人!
云裳挣扎着坐起身,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春晓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梳妆!快!给我梳妆!”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尖利,眼中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姑……姑娘?您身子还没好……”春晓被她眼中的疯狂吓住了。
“梳妆!”云裳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去西跨院!现在就去!”
* * *
西跨院的气氛依旧凝重而疏离。苏染正坐在窗边的桌前,对着那台小巧便携、造型奇特的UV固化灯出神。灯体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旁边摊开的纸上,是她凭借脑海中强化的技艺和那三个神奇配方,初步设计出的几款参赛级美甲图样——星河碎钻的浩瀚神秘、极光魅影的迷离变幻、泣血蔷薇的妖异华美……每一样都足以震撼这个时代。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苏姑娘,云裳姑娘……来看您了。”是春晓的声音。
苏染眸光微闪,迅速将图纸和灯收进桌下暗格。她起身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云裳时,心中也是一凛。
短短三日,云裳仿佛脱了形。华丽的衣裙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眸深陷下去,里面布满了红血丝,唯有一簇异常明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光芒在其中疯狂跳跃,那是野心和绝望交织的火焰。她脂粉未施,连头发也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几缕散发贴在汗湿的鬓角,更添几分脆弱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感。
“云裳姑娘?”苏染侧身让开,“您身子还未大好,怎么过来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一丝疑惑。
云裳没有立刻进门。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苏染的脸,试图从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孔下挖掘出她想要的东西。最终,她的视线越过苏染的肩膀,死死地钉在廊下阴影里那辆被严密看守的移动美甲车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恐惧,有忌惮,有贪婪,但此刻,最强烈的是**孤注一掷的渴求**!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脚跨进了门槛。没有理会苏染的客套,她反手,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视线。
春晓被关在了门外,愕然无措。
屋内只剩下两人。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紧绷。
云裳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有看苏染,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给她支撑的力量。几息之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苏染!
然后,在苏染惊愕的目光中,这位藏香阁的头牌花魁,这位曾经视她如妖邪、恨不能除之后快的女人,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
锦缎的裙摆铺散开来,如同凋零的花瓣。
“苏染……妹妹!”云裳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怆和不顾一切的狂热,“姐姐求你!求你……帮帮我!”
她抬起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冲花了本就苍白憔悴的脸颊,却更显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孤狼般的狠绝:“‘群芳谱’花魁大赛就要开始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翻身的机会!含烟、绿腰……她们都在虎视眈眈!我……我不能输!绝不能输!”
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尖泛白:“我知道……我知道我从前多有得罪!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妹妹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糊涂人计较!”她一边哭诉,一边竟对着苏染,“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击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便红了一片。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苏染心中震动,面上却迅速恢复冷静,侧身避开她的大礼,上前一步想扶她起来。云裳此刻的癫狂和卑微,让她都感到心惊。那晚系统的警告,看来是真的把她吓破了胆,却又在绝境中点燃了她更疯狂的赌性。
云裳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死死攥住了苏染伸过来的手腕!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苏染的皮肉里,眼神灼热得能烫伤人:“妹妹!只有你能帮我!你那晚的光……那神乎其技的‘霓裳’!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利,“我要那个!我要能让我在‘群芳谱’上艳压群芳、让所有人都挪不开眼的神物!我要独一无二!我要……无人能及!”
她喘着粗气,泪水混合着额头的微红,狼狈不堪,眼神却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帮我!只要你帮我拿下花魁之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银子?珠宝?我的体己全都给你!张嬷嬷那里,我去说!阁里的份例,我分你一半!不!七成!以后在这藏香阁,你就是半个主子!我云裳……唯你马首是瞻!”
她死死盯着苏染的眼睛,抛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筹码,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只为换取那黑暗中一缕掌控不了的霓虹之光。
苏染看着跪在地上、状若疯魔的云裳,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刺痛和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清晰地看到了云裳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对“不可控”力量的恐惧,以及为了目标可以践踏一切尊严的疯狂执着。
这女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悲,又……可怕。
苏染缓缓地、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云裳冰冷湿滑的钳制中抽了出来。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昔日花魁,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云裳姑娘,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凉。”
* * *
就在流云轩和西跨院上演着惊心动魄的“霓虹赌注”时,藏香阁后厨旁边一处堆放杂物的僻静小院里,一个穿着粗使丫鬟灰布衣裳、身形却异常窈窕的身影,正被一个管事婆子指着鼻子唾沫横飞地责骂。
“小芋!你这死丫头!让你洗个菜都洗不干净!瞧瞧!这菜叶子上还有泥!这萝卜上的须子也没刮净!你想让姑娘们吃土吗?啊?!”婆子叉着腰,满脸横肉抖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女孩的脸上。
被叫做“小芋”的女孩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她手里攥着一把湿漉漉的青菜,水珠顺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滴落在地上。她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害怕极了,声音细若蚊呐:“王妈妈息怒……我……我下次一定仔细……”
“下次?还有下次?!”王婆子声音拔得更高,伸手就狠狠拧了一把小芋的胳膊,“我看你就是懒骨头欠收拾!跟你那没用的妹妹小桃一个德行!都是赔钱货!”
听到“小桃”的名字,小芋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随即又被更深的怯懦掩盖。她缩着肩膀,承受着拧掐,只是把腰弯得更低,肩膀抖动得更厉害,像是害怕得哭了出来。
“哭!就知道哭!”王婆子更不耐烦,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菜篮子,“滚去把水缸挑满!挑不满不准吃饭!”
“是……是,王妈妈。”小芋带着哭腔应道,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脚步踉跄地走向角落里的水桶和扁担。
王婆子骂骂咧咧地提着菜篮子走了。小院里只剩下小芋一个人。
她脸上那怯懦可怜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刻骨恨意的漠然。她揉了揉被拧得青紫的胳膊,眼神阴鸷地瞥了一眼王婆子离开的方向。
“蠢货。”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两个字。声音冰冷,与刚才的怯懦判若两人。
她叫梅芋友。小桃同父异母的“二姐姐”。自愿卖身进这藏香阁,化名小芋,做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不是为了生计,而是奉了王府密令,来探查这藏香阁后院接连出现的“诡异光芒”——先是花魁云裳脚上的“鬼火”,然后是西跨院那晚震撼人心的瑰丽奇光。这些异象,已经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注意。
她费力地挑起沉重的木桶,脚步却异常沉稳,走向院中的水井。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西跨院的方向,那里依旧被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笼罩着。她的耳朵,在粗使丫鬟破旧的灰布头巾掩盖下,却极其敏锐地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常声响。
王府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关于那光,关于那带来光的人。而梅芋友,这个带着对妹妹小桃(以及她生母)刻骨恨意而来的卧底,在完成任务的冰冷决心下,更掺杂了一丝隐秘的期待——她要看着小桃,看着这藏香阁里所有轻贱过她的人,在王府的雷霆手段下,一起……万劫不复。
冰冷的井水倒入桶中,发出哗啦的声响。梅芋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簇名为复仇与毁灭的幽暗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