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炭之事初定,林澈心头未松。
地底闷响之谜,如一根微刺,扎在思绪角落。
数日后,一名不起眼的亲信,暗鸦,立于御书房内。
他一身灰布短衫,气息沉稳,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陛下,神医门的踪迹,已缩小至京郊西山余脉,一片名为‘迷雾谷’的区域。”
暗鸦的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林澈指节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迷雾谷。
这名字,倒是有几分意思,透着一股隔绝尘世的疏离。
他想起地底那至今未明的闷响,心头那根微刺似乎又动了一下,但眼下的急迫之事,已不容他过多分神。
“京中疫病,如何了?”
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暗鸦垂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沉重。
“回陛下,灾民安置点每日皆有疫死者,数量……在增加。”
“城内各坊,亦开始出现零星病例,人心惶惶,已有富户试图举家离京。”
空气似乎凝滞。
窗外明明是初夏,阳光也算明媚,殿内却无端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龙椅上的泼天富贵尚未焐热,索命的瘟疫已然不请自来,重重叩门。
这皇帝,当得可真是时候。
“摄政王有何动作?”
林澈的语气没有变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
“摄政王已下令,京畿卫联合顺天府,陈兵谷外,三日内,必须找到神医门。”
暗鸦继续禀报,不夹杂任何个人评判。
“言,若能献上神药,平息瘟疫,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林澈的指尖停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也必有莽夫。
更有无数投机取巧之辈。
“如此大张旗鼓,神医门只会藏得更深,甚至……鱼死网破。”
他自语,更像一种冰冷的判断。
那位皇叔,还是老样子,手段直接,却也粗暴。
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世家,此刻怕是也坐不住了,纷纷派人打探。
瘟疫面前,无人能独善其身。
只是,他们的急,与摄政王的急,或许并非同一种。
摄政王急的是功绩,是名望,而那些世家,急的是自家的性命。
暗鸦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再次开口。
“陛下,属下另有一事。”
“说。”
“据潜伏在山区的探子回报,官府的搜捕,确实惊扰了神医门。”
“但他们似乎并未远遁,也无力远遁。”
林澈抬眼,眸光微凝,示意他继续。
“探子说……神医门在迷雾谷深处停留,是因为……他们内部,也爆发了疫病。”
暗鸦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据观察,比京城的更为凶险,发作更快。”
殿内陡然安静。
只余窗外隐约的风声。
林澈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深思取代。
神医门,自己也染上了疫病?
这可真是……戏剧性的转折。
他脑中快速闪过几个念头。
是他们尝试救治京中病患时,接触了新的、更猛烈的病源?
还是他们所谓的“神药”,对这种新疫病根本束手无策?
或者,他们在尝试某种未知的、凶险的治疗之法,却不幸失败,引火烧身?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指向一个令人意外的事实。
神医门,此刻正处于最脆弱,也最需要帮助的境地。
“他们的‘神药’,无效了?”
林澈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据传,是这样。他们似乎在尝试别的法子,但……死伤惨重,谷中时有哀嚎传出。”
暗鸦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也描绘出了一幅凄惨的景象。
林澈缓缓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纹。
这真是……天赐良机。
不,是险中求胜之机。
在他最需要援手,整个大齐都笼罩在疫病阴影下的时候,若能向神医门伸出援手,远比平日的锦上添花更能收买人心。
尤其,是神医门这样一群医术高超却孤高傲世之人。
雪中送炭,方显真情。
“召‘影卫’统领,沈炼,速来见朕。”
林澈的命令清晰果断。
暗鸦领命,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青年步入殿中。
正是沈炼,林澈一手提拔的影卫指挥使,忠诚毋庸置疑。
此人不仅武艺高强,心思也缜密,更难得的是,他曾随军医学习过基础的伤药处理,略通药理,并非一味死战的莽夫。
“沈炼。”
“臣在。”沈炼的声音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
“朕有一密令交予你。”
林澈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宫外灰蒙蒙的天空。
那疫病的阴霾,仿佛已然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整座京城之上,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即刻挑选几名精干可靠,最好懂些草药的弟兄,人数不宜多,三五人即可。”
“记住,不以官府名义,不着官服,只以‘医道同仁’的身份,秘密潜入迷雾谷。”
沈炼静静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林澈说的只是一件寻常差事。
“神医门如今自顾不暇,甚至可能已陷入绝境,正是我们接触的最好时机。”
“此行目的有二。”林澈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其一,若神医门真有良方,不惜代价求取;其二,若他们无策,而我们略知一二,便倾力相助。”
“你们是去求助,也是去……‘救助’。”
林澈转过身,目光落在沈炼脸上,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此行凶险,疫病无情,迷雾谷中情形不明,更有摄政王的人在谷外虎视眈眈。你们,怕吗?”
“为陛下分忧,为万民解厄,万死不辞。”
沈炼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掷地有声。
林澈微微颔首,露出一丝赞赏。
他需要的就是这份决绝,这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担当。
“好。具体方略,你自行斟酌。朕只要结果。”
“记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即刻撤离。”
“臣,遵旨!”
沈炼一揖到底,随后转身,步伐坚定地离去,带着林澈的期望,也带着一丝破局的微光。
林澈目送他离开,心中暗道:皇叔,你布下天罗地网要抓的人,朕偏要用另一种方式请出来。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朕这里有一些防疫之法,你且记下。”
林澈开始详细描述。
“疫病流行之地,首重隔离。凡染病者,必须与健康人分开居住,饮食器具分开使用。”
沈炼认真记忆。
这些说法,与时下医者的认知,颇有不同。
“其次,是消毒。病人呕吐物、排泄物,需用石灰掩埋。居所要用艾草、苍术熏蒸,勤通风。”
“衣物被褥,能煮沸则煮沸,不热则暴晒。”
这些细节,沈炼一一记在心中。
“最重要的一点。”
林澈声音压低几分。
“朕推测,此次疫病,或许有一种特殊的‘克星’。”
他走到御案旁,取过纸笔,简单勾勒了几笔。
“你们留意,在疫区,尤其是那些潮湿、阴暗、容易令食物腐败发霉之处,是否生长着一种……青绿色的霉菌。”
青绿色的霉菌。
沈炼看着纸上那不成形状的涂抹,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霉菌也能治病?
这与他所学,大相径庭。
“此物或许……有奇效。”
林澈没有过多解释。
“找到它,带回来。或者,找到神医门中,可能辨识此物之人。”
“若神医门愿意合作,可告知他们,朕能提供粮食、药材,以及……更有效的防疫之法。”
“若他们冥顽不灵……”
林澈停顿了一下。
“相机行事。但记住,朕要的是神医门的医术传承,不是他们的性命。”
“臣,明白。”
沈炼躬身。
他明白,陛下要的,是彻底收服神医门。
用恩情,用共同的困境,也用……陛下那无人能解的智慧。
“去吧。朕等你的消息。”
林澈挥了挥手。
沈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之外。
林澈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关于煤矿的奏报。
西山煤矿深处的异响……京城的瘟疫……
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他的心头。
他需要力量,需要人才,需要打破这个世界固有的认知。
神医门,会是他撬动旧势力,开启新时代的又一枚棋子吗?
迷雾谷中,等待沈炼的,又会是什么?
那所谓的“青绿色霉菌”,真的能对抗这凶猛的疫病?
林澈闭上眼。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
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命运。
还有,沈炼的忠诚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