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慕容厉徐蘅的其他类型小说《把我赶走?公子快来相救 番外》,由网络作家“一诺重金”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六月,上京城绿槐,高柳,蝉鸣,赤日炎炎。盛夏的玉清街留不住人,热气掺杂聒噪,叫人心烦意乱。仁济堂里,慕容厉热得卷起宽大衣袖,手捧一卷古医书,聚精会神地琢磨书里的门道。“表哥,慕容厉,出大事了!”门口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叫喊声。慕容厉冷不防被打断思绪,不悦地抬头,见表弟李达川提着衣摆跨进门。“大热天的,瞎叫唤什么!”慕容厉站起来,拿书卷敲李达川的大脑袋,“瞧你,肥成这德行,五花三层,走一步颤三颤。出什么事?”“你爹,我姑丈,从苏州回来了。”慕容厉的爹叫慕容年,官至礼部尚书,前不久,老爷子收到一封信,是年轻时的青梅旧爱许岁宁寄来的,信中言她大限将至,请他务必来一趟苏州。“我爹回来哪里不好!”慕容厉又拿书卷敲李达川的头。才十岁的李达川抬手捂...
《把我赶走?公子快来相救 番外》精彩片段
六月,上京城绿槐,高柳,蝉鸣,赤日炎炎。
盛夏的玉清街留不住人,热气掺杂聒噪,叫人心烦意乱。
仁济堂里,慕容厉热得卷起宽大衣袖,手捧一卷古医书,聚精会神地琢磨书里的门道。
“表哥,慕容厉,出大事了!”门口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叫喊声。
慕容厉冷不防被打断思绪,不悦地抬头,见表弟李达川提着衣摆跨进门。
“大热天的,瞎叫唤什么!”慕容厉站起来,拿书卷敲李达川的大脑袋,“瞧你,肥成这德行,五花三层,走一步颤三颤。出什么事?”
“你爹,我姑丈,从苏州回来了。”
慕容厉的爹叫慕容年,官至礼部尚书,前不久,老爷子收到一封信,是年轻时的青梅旧爱许岁宁寄来的,信中言她大限将至,请他务必来一趟苏州。
“我爹回来哪里不好!”慕容厉又拿书卷敲李达川的头。
才十岁的李达川抬手捂住头,睁大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他,他,他还带了人回来。你娘,我姑母,气得摔碎一个茶碗。”
带回一个?参加旧爱丧事就够不喜庆,还带回来一个?
慕容厉放下书卷,“带回什么人?”
“一个姑娘,说是旧友之女,比我大不了多少。”李达川从慕容家一口气跑到仁济堂,又累又渴,端起桌上慕容厉的茶一饮而尽,“姑丈当着姑母的面,说收小南蛮子做徒弟。”
慕容厉按了按眉心,当时他爹不顾劝阻执意去苏州,已经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这下更好,还带回旧爱的遗孤。
管她遗孤还是遗物,到了他的地盘,甭想撒野。
“走,回去看看!”
正值晌午用饭时辰,两人匆匆赶回慕容府,一大家子人果然全聚在膳厅里,气氛沉闷,摔碎的茶碗碎片溅一地。
慕容年拧着眉,神情沉重。慕容夫人李婉秋倚靠着女儿慕容慈,一脸怒容。慕容厉二叔慕容德一家五口人,陪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慕容厉放下卷起的衣袖,长腿迈进膳厅,一眼看见膳厅角落立着的姑娘,一袭素衣,背一个大包袱,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
脊背单薄,发丝黏在鬓边,脸蛋不知晒得还是吓得,通红。
那姑娘也打量他一眼,目光怯怯。
慕容厉走到姑娘面前,明知故问:“你何人?”
不等姑娘回话,慕容年抬起头,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这是为父故人之女,以后住在咱们家,脾气不好的自觉收敛点,别给我闹得鸡犬不宁。”
慕容厉面不改色,“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目光落在他身上,轻声道:“徐蘅,蘅芜的蘅。”
其他人不敢在慕容年面前说三道四,慕容厉打小天不怕地不怕,最擅长挑刺惹事,直白道:“蘅芜不就是杂草,这名字真够难听,难道是贱名好养活?”
几个小辈一阵低笑,慕容年暗骂慕容厉混账,不过此番领人回来确实突兀,惹恼夫人就够喝一壶,便懒得跟儿子计较。
徐蘅的脸“腾”一下火热,她刚失去相依为命的母亲,此刻站在陌生的屋子里对着一堆陌生的人,人人看她的目光全是嫌弃。
后背不停沁着汗水,她想辩解蘅芜其实是一种草药,但慕容家乃太医世家,又怎会不知。
分明是故意嘲笑,多说只会惹来更多嘲笑,她识相的闭嘴。
慕容年道:“我已经收徐蘅为徒,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师妹,排行老七。”他指着慕容厉向徐蘅介绍:“这位是大师兄慕容厉,你暂且跟着他学习医术。”
徐蘅犹豫要不要叫一声“师兄”。
不料,慕容厉问:“你识不识字?目不识丁的话先让他教你识字。”说着,他戳了戳李达川脑门子。
李达川拍掉他的大手,嚷嚷:“我不敢教她,我——”
“我识字。”徐蘅赶紧道,怕听到不入耳的话。
家里突然多一口人,也不是大事儿,丫鬟婆子多一个少一个的稀松平常。
李婉秋今日当着一群小辈的面发大火,令慕容年颜面尽失,再吵下去必然夫妻失和,平白让慕容德一家笑话。
她想通之后,抓起当家主母的气势,冷声开口:“徐蘅,既然老爷安排你跟着慕容厉学医术,那你以后住慕容厉院子的西厢房,月银钱等你能去药铺打杂后,按规矩领钱。”
“是,夫人。”徐蘅欠身行礼,不敢称呼慕容夫人为师母,她有自知之明。
慕容年看夫人一眼,心中叹气。府上的院子都是三合院,北屋住主子,东厢房住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和小厮,西厢房背阴,住粗使丫头和烧火婆子。
李婉秋这样安排,无非是把徐蘅当成伺候慕容厉的丫头。
罢了,不能为徐蘅一个人搅得家宅不宁,大不了过两年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也不算辜负许岁宁的托付。
事已至此,慕容年道:“时候不早,吩咐厨房上菜。”
膳厅两张桌子,长辈坐一桌,小辈坐一桌,一听开饭,各自走向自己的老位子坐下。
长辈那一桌,坐着慕容年夫妇和慕容德夫妇。
小辈这一桌,东西南北四个朝向,慕容慈和堂妹慕容博雁坐西,慕容德的两个儿子慕容博文、慕容博丰坐北,李达川贵为静安侯府的小公子,人又胖,单独坐南,慕容厉身为家中长子,身份尊贵,坐东。
徐蘅独自杵在膳厅边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慕容年背对她看不到她的局促。
众人开始动筷子,她还不知坐哪里合适,更不知能不能跟少爷小姐们坐一起,汗流得更厉害。
前阵子衣不解带地侍奉病重的母亲,接着忙活丧事,吃不好睡不好,还来不及伤心,又跟着慕容年奔波到上京城,疲惫心焦。
饭菜陆陆续续端到桌子上,徐蘅稳了稳心神,背着包袱走到年纪最小的李达川身边,与他同坐一条长板凳。
李达川瞥她一眼,“你去跟表哥坐,我胖,身边坐个人,热死我。”
“你胖你还有理了。”慕容厉拿筷子敲李达川头。
李达川捂住脑袋,“好你个慕容厉,再敲我头,我告诉我爹,我背不出书就是让你敲傻的。”
徐蘅把包袱放在脚边,往板凳一头挪了挪,尽量离李达川远一些,柔声道:“我不妨碍你用饭,若你嫌热,我有乌梅干,生津解渴祛暑,你吃么?”
“什么梅干?”李达川惊奇。
“乌梅干。”
“乌什么干?”
“乌梅干。”
“乌梅什么?”
“乌梅干。”
慕容厉:这厮真被他敲傻了。
慕容家乃太医世家,祖上在太医院为官者不计其数。
大医精诚,家训有二:子孙无闲人,无论男女,能行医者问诊,不能行医者抓药,凭本事领月银。
另一家训向来被上京城高门大户的妇人们津津乐道,那便是慕容家子孙不得纳妾。
家族子孙们皆为正妻所出,正妻无所出者,过继旁支,保证族中无庶出。
这样一来,人人身份体面,又各司其职,无游手好闲之辈,更有聪慧者通过严苛的太医院选拔入宫为太医。
家风严谨为上京城达官显贵之楷模,族中女子凭本事与男子同桌而食,不落下风。
慕容年以前担任太医院正三品院卿,后因救治先皇立下大功,提拔为正二品礼部尚书。
世无良医,枉死者半。慕容年虽不再行医治病,却不忘家世传承,希望自己一身医术后继有人。
天可怜见,亲儿子慕容厉聪明绝顶,如今不过十九岁,已是上京城的名医。
可惜慕容厉十八岁时在太医院选拔前大病一场,错过考试,未能入太医院。
慕容年一生为人谦虚,逢人谈起慕容厉,也会忍不住高调一把,偏爱的结果就是把儿子养的傲气恣意,什么情绪都懒得藏匿。
这位傲气的公子吃相优雅,面前的白瓷青花碟上码着八片鲜美细嫩的鹿肉,医书记载:鹿肉通督脉、益气血。
肉质鲜嫩,比羊肉软且不膻。
而其他人面前,一样的盘子里只有三片。
鹿肉乃稀罕之物,钟鸣鼎食之家,亦不常见,定量分配,如何分配,全凭大夫人李婉秋做主。
大夫人是静安侯府嫡出的小姐,她分给儿子慕容厉八片,仅比丈夫慕容年少两片。
无人异议,大哥的本事有目共睹,将来要入宫当太医的,指不定还能升为正一品御前太医。
徐蘅面前只有桌角,她握着一块饼,用力咬一口,嚼啊嚼,嚼不烂硬咽下去,噎得翻白眼,幸而旁边的伺候丫鬟好心帮她倒一杯茶,才没有第一天来死于烙饼之下。
她抬头,见周围几人一脸陶醉的品尝面前小盘中薄薄的几片肉,不知有多好吃,李达川甚至在吃完后,拿起盘子舔了舔。
只有慕容厉,夹起肉一股脑塞在饼中,正常食饭。
四仙方桌上摆满八道菜,三荤五素,鸡鸭鱼不缺,旁边丫鬟执拂尘驱赶蚊蝇、端漱盂、巾帕待主子们用饭完漱口。
徐蘅拿筷子夹菜,刚夹起一颗菜心,李达川抬胳膊杵她手肘,菜掉在桌上,滚到慕容慈碗边。
“恶心!”慕容慈嫌恶的端起碗,“连筷子都用不好。”
“对不起。”徐蘅低下头,把掉落的菜心拨拉到自己面前,搁下筷子,只吃饼。
慕容博雁笑话徐蘅,“你们那里用勺子吃饭吗,上不了台面。”
上不去就下来,徐蘅自贬道:“苏州人用手抓饭吃。”
此言一出,一桌子人都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饼。
慕容厉觑一眼徐蘅,给她扣上牙尖嘴利的帽子,敞亮大宅长大的少爷,最烦含沙射影、心机深沉的人。
南来的人吃惯米饭,当年新米蒸出锅,米香四溢,不配菜也能吃下一大碗饭。
慕容家的饼比人还硬,堪比石头。
徐蘅更思念那碗大白米饭。
这么一发愣的功夫,别人饭吃完,在长辈离开后,纷纷起身离席。
徐蘅赶紧把吃剩的半块饼塞到包袱里,背起包袱,追上慕容厉,她还不知他的院子在哪。
慕容厉人高腿长,步伐飞快,李达川和徐蘅一路小跑才勉强跟的上。
李达川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叫:“表哥,你赶着投胎啊,小心走路不长眼投成猪胎。”
徐蘅捂着嘴,满鬓汗珠,不敢笑出声。
到了一处八角院门前,慕容厉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李达川道:“小川,傍晚我请客去彩凤楼打牙祭,你知会一下师弟师妹们。”
“我早就馋那儿的烤乳猪了。”李达川开心道,拿不准旁边这位新来的师妹算不算进去,“表哥,不,师兄,咱一共几个人去?”
慕容厉故意道:“不识数了你,六个人。”
李达川点点头,六个人那就是不包括新来的七师妹。
徐蘅心知肚明,慕容厉如同一个带头人,他在摆明态度,虽然慕容年收了她作徒弟,可他不承认,请客是幌子,向其他人传达态度是真。
之前在膳厅,慕容夫人听到慕容年收自己为徒,勃然大怒,摔碎茶碗。
“排斥”二字板上钉钉,至于原因,不得而知,但看慕容年的徒弟皆是慕容家孩子,想来外姓拜师门槛极高,她大约不配做慕容年的徒弟。
可她觉得自己还不赖,不会给师傅丢脸。
自夸的话万万说不出口,徐蘅恭敬道:“师兄,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师兄多包涵。”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蓝地彩秀青纹香囊,双手呈上,“夏夜蚊虫繁多,这香囊内有艾叶、藿香、薄荷、白芷、丁香,可挂在床头,驱蚊蝇。”
慕容厉随手拿走闻了闻,不耐烦道:“我用不上,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卖弄你那半吊子药草学问。”
日光灼人,他的眼神更灼人,徐蘅一愣,见他把香囊挂在院门口的富贵竹上,调笑道:“给它驱蚊子吧。”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的走进北屋,歇晌。
花了几天几夜赶制的香囊讨不到一点好意,反而惹人嫌弃,是用料不考究还是味道难闻?
大概是缝香囊的人不对。
徐蘅包袱里还有为慕容小姐们带的苏绣帕子,全送不出去。
李达川道:“哎,你的乌梅干呢,拿出来我尝尝。”
“在包袱里,你随我到西厢房,我打开包袱取出给你。”
李达川犹豫再三,“那我不吃了,让表哥看见,又要敲我头。”
慕容厉居住的院子布满绿植,墙角一棵香花槐,枝繁叶茂花香,树下一张黄花梨醉翁椅,轻摇慢晃,安乐自在。
北屋三间,两间卧室一间书房,李达川也住在北屋,他是慕容厉亲舅舅的小儿子,送到慕容府上跟着学医。
徐蘅背着包袱来到西厢房,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至,不用看,凭鼻子闻一闻,就知道全是珍贵药草,石斛、灵芝、人参、何首乌、麝香......
西厢房分内室和外间,外间盛放草药,内室可以住人。
徐蘅小心翼翼穿过放草药的箱子,推开内室门,满屋狼藉,一看便知是下人住的地方。
屋内除了一床一桌一椅,连放衣服的柜子也没有,干活儿的家什倒是俱全,洗衣服的盆子,扫把,针线笸箩,还有一把大铁锹。
大约许久无人住,床上薄薄的两床被子落满灰尘,桌上的碗筷、茶壶、茶碗糊着一层油污,屋顶墙角蛛网横生。
正午热气升腾,在这小小的四壁方寸间,徐蘅念叨去世的父亲,跟慕容年一比,死的那么早,留下孤儿寡母受苦,不配当爹。
虽然他也让她做过知州家的大小姐......
前尘往事如烟,不做小姐好多年。
骂完爹,再没功夫伤春悲秋。
徐蘅走到床边,放下包袱,从中取出一件粗布短衫换上,方巾包发,口含乌梅干,撸起袖子,先拆被子洗被子,趁着日头正好,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晒干。
包袱底下露出半截母亲的灵位,许岁宁临终前嘱托:“蘅儿,活下去。”
慕容厉歇完晌午,推开对门卧房,一嗓子把睡得四仰八叉的李达川叫起来,去仁济堂看店。
等李达川放茅之际,他走出屋门,看见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上晒着刚洗好的被子,风一吹,荡来荡去,漾着皂角的香气。
猛地,慕容厉快步走到西厢房,房门是开的,他径直进去。
还好,草药箱子都在原地搁置,徐蘅似乎没动过,算她识相。
内室的门也开着,小南蛮子正奋力地踮着脚扫落屋顶角落的蛛网,一身粗布麻衣,跟干活儿的丫头没区别,只是露出的半截手腕,欺霜赛雪,白的晃眼。
“你切记不要动我的药箱。”慕容厉不放心,冲徐蘅的背影喊。
徐蘅吓一跳,转过身,先叫了一声“师兄”,又看了看屋外的药草箱子,应道:“我不会动的,请师兄放心。”
慕容厉瞧见床上徐蘅摊开的包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做工尚算考究,或许她原来家境还不错,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别人见了或许会唏嘘,他没什么情绪。
人各有命,悲喜自渡。
转身离开,听见身后的徐蘅道:“师兄,药箱里的灵芝气味不妥,许是发霉,不如拿出来晒晒。”
慕容厉脚步一顿,药箱上锁,她如何得知发霉?
莫不是在故意瞎猜引起他注意?
猜对了,趁机套近乎邀功;猜错了,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
慕容厉冷哼一声,这细手腕也敢在他面前兴风作浪,不知天高地厚!看来今日不但要给徐蘅下马威,还要替慕容年教训徒弟。
他半信半疑的走到装有灵芝的箱子跟前,掏出钥匙打开箱子一看,小南蛮子果然瞎猜,好好的灵芝哪有发霉!
无中生有!
慕容厉火气上涌,正要开口教训她,忽然瞥见大灵芝下面盖住的小灵芝一角有些不对劲,他伸手进去小心翼翼挪开大灵芝。
邪门了,小灵芝竟然生出零星的绿白霉点。
“师兄,霉味不大,应是少许发霉,祛除霉斑暴晒,仍可入药。”徐蘅擦一把额头的汗,蛛网终于让她扫干净。
慕容厉眼神晃了晃,一言不发的端起药箱放到院子暴晒,那人运气不错,瞎猫碰上死耗子。
徐蘅跟着慕容厉出来,院子的角落有一口大缸,旁边是烧水的炉子和锅,她干半天活,又渴又饿,正好中午剩半块饼,烧热水泡软吃。
引火烧柴,很快,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烧开。
她烧水期间,慕容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握一把小刀仔细地剔除灵芝上的霉斑。
徐蘅偷看他一眼,脑子里蹦出一句酸词——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在苏州,像慕容厉身量那么高的男子不常见,有那么高的又不如他好看。
既有一副好皮囊,又身怀一技之长,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不知人间行路难。
她用水瓢舀出热水,混着凉水,把茶具碗筷洗的锃光瓦亮。
刚洗好,院里跑进来一个小厮,喜滋滋对慕容厉道:“公子,沈小姐的药我已经送过去了,礼尚往来,她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说着,小厮从胸前取出一枚金丝线香囊。
慕容厉握着小刀,抬头看,又是香囊,女人真是缝不够的香囊,不过这枚香囊确实香,里面大概是晒干的花瓣不是草药。
既然是沈小姐送的,慕容厉道:“给我挂在腰带上。”
小厮莫风蹲下身,取走慕容厉腰间沈小姐之前送的香囊,换上新的,系好之后,起身时,留意到角落里干活儿的徐蘅。
“公子,那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头?”莫风好奇道,慕容厉的院子以前也有干粗活的丫鬟婆子,他嫌女人叽叽喳喳,把人赶走了,所以这院子好几年只有他和王春伺候。
王春被慕容厉派到外地采买一种稀罕药材去了。
慕容厉含糊的嗯一声。
轻飘飘的一声“嗯”如冰锥骤然刺进徐蘅心里,于三伏天寒透人心。她端着碗筷,用力眨眼,憋回上涌的泪意。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踏进西厢房那一刻,她便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果然在慕容厉眼里,只把她当做使唤丫头,那他还会教她医术吗?慕容年公事繁忙,名义上收她为徒,实际不会有时间亲自教她行医问诊。
她千里迢迢从苏州来到上京城,是来拜师学艺的,不是来伺候公子小姐的。
徐蘅紧紧握住茶壶,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连莫风叫她也未听见。
“哎,你叫什么名字?”莫风拔高声音,“哑巴了你。”
徐蘅回过神,呆呆的看着莫风,“你方才说什么,抱歉,我未听到。”她环视院子,慕容厉早已不见人影,石桌上晒着几颗灵芝。
莫风打量徐蘅,面皮白净,唇红齿白,他恍然想到什么,问:“你是夫人派来的?”
的确是慕容夫人让她住在这个院子,徐蘅点点头。
莫风作为府中一等家奴,常年伺候大公子,领悟力自是比别人高明,有些事无需主子言明,一点即通。
他笃定,徐蘅是夫人派来给慕容厉开人事的。
公子还差几个月便年满二十岁,慕容家有意与京兆府少尹家结亲,公子与沈玉棠小姐郎才女貌,估摸不久就会上门提亲。
男子新婚夜雄风不振传出去名声可不好,虽然莫风觉得他们家公子常年习武,必定昂扬之姿,神龙摆尾,但事先历练一番,凭雄浑之力压塌床板,岂不美哉,还是夫人想的周到。
“公子亥时一刻就寝,今晚你去伺候吧。”莫风道。
徐蘅拧眉,“我去伺候?”
莫风道:“迟早的事,公子沐浴时,我叫你。哦,对了,你怎么称呼?”
沐浴?徐蘅手一抖,茶壶差点掉在地上,她要去伺候慕容厉沐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徐蘅默念一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死无所惧,活下去才难,若能讨好慕容厉,习得一技之长安身立命,伺候他沐浴又如何?
她并不怵慕容厉,她只是懂的寄人篱下该有的姿态。
当下,咬牙道:“我叫徐蘅!”
徐蘅把碗筷茶壶端到屋内,掰碎晌午吃剩的饼,放进去两颗乌梅干调味,饼泡软后浸入乌梅干的酸甜,别有一番滋味。
她很快将一碗饼连汤都不剩的吃进肚子。
吃饱继续干活,擦桌子擦椅子擦床,等外面的被子晾干,穿针引线缝好铺在床上。
全部收拾妥当,日薄西山。
西厢房的轩窗正对小院,窗下栽种几棵茉莉,芳姿少比,浓郁的香气飘进房中,陋室生辉。
徐蘅疲乏地倚靠在床头休息,随手拿了本以前师傅留给她的医书看,犯困时合上眼睛,睡也不敢敞开了睡,怕睡过去晚上伺候不了慕容厉,只好贴着床沿规规矩矩平躺……比木偶还老实。
慕容厉早已忘记院子里还有徐蘅这个人,他在彩凤楼请师弟师妹们吃完饭,众人心照不宣的达成一致排外后,他还有兴致带李达川去戏园子看一场戏,天黑才回家。
进到院子,看见石桌上的灵芝,才想起多了一个人。西厢房未掌灯,里面不知有无人在。
灵芝已经晒透,慕容厉将灵芝装回箱子,借着满天星斗,踏进西厢房,把箱子放回原位。
内室的门关着,他目不斜视的走出来,回到北屋的书房,抓李达川过来学习医书。
李达川白日去万松学堂念书,晚间跟着慕容厉学医,学堂休息日还要去药铺抓药,比拉磨的驴还忙,一天都不带歇的。
小胖子无精打采地坐在低矮的几案边,把玩手里装蛐蛐的罐子。
慕容厉先考他学堂知识,“朝闻道夕死可矣,讲你的见解给我听。”
夫子在课堂上讲过,绝对讲过,李达川眼珠子翻到后脑勺,记不起来一丁点儿,只好按自己的理解,“早上......打听到......去你家的路,晚上你就得死。”
“......”洋相还是要胖子出,敦厚!
慕容厉道:“三斤四两五花肉,对下联。”
“这简单,吃,我最在行。”李达川眼珠一转,张嘴就来:“六钱七厘八角花。”
一拍大腿,“横批:回家炖肉!”
李达川摸摸肚子,彩凤楼的烤乳猪消化的差不多了,“表哥,你要一视同仁,姑丈不是吩咐你也教徐蘅医术,把她叫过来背诵《黄帝内经》,她一个倒数第一还不加把劲儿,天理不容。”
慕容厉气笑了,“一大把人想拜我为师,求不到机会,你有机会却不珍惜,去,给我站院子去,等着遭雷劈。”
“好表哥,我知错了,我学还不成吗?”李达川在慕容厉对面盘腿坐下,捧起书,打声哈欠,看着医书,思念乳猪,还有徐蘅说的乌梅干,到底什么味......
慕容厉对着这头小牛犊,懒得弹琴,给他一张纸一支笔,叫他抄书。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更何况李达川记性也不好。
到亥时,慕容厉吹熄蜡烛,去浴房沐浴。
徐蘅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亥时,莫风终于来叫她过去伺候慕容厉。
站在浴房门前,徐蘅抓着莫风给她的搓背面巾,心砰砰直跳,眼泪成串的往下流。
娘,我要学坏了。尚未成亲,就去伺候男人沐浴!
她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推开那扇门,浴房水汽氤氲,中央一个硕大的木桶,慕容厉背对她趴在桶沿,袒露光滑结实的脊背。
她跨不过心里的坎,迈不动脚,拨开氤氲白气,看清楚了。
他还挺白。
“你怎么才来?”慕容厉的声音像吞了蜂蜜,发黏的埋怨。
徐蘅不敢吱声,小心翼翼挪到桶边,谨记莫风的嘱托,搓背要卖力,因为公子常年习武,力道太轻,他觉不出舒服。
事已至此,多想无意,徐蘅一咬牙一狠心,就当慕容厉是条被单,搓就是了。
她就不信搓不烂他。
搓,搓,搓!
“你没吃饭啊,使劲儿。”慕容厉喊。
徐蘅晚上确实没吃饭,没人叫她吃饭,她去膳厅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只好饿着肚子回去。
慕容厉趴在那儿,热水包围,劳累一天终于放松,长长地叹出一声,半眯着眼睛,不满意道:“你用力啊,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我坐诊大半天,背僵硬的发酸。”
什么叫跟个女人似的,徐蘅觉得这话奇怪,她就是女人啊,难道慕容厉没把她当女人?还是没把她当人?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再不用力,扣你银子。”
徐蘅今日身心俱疲,实在没劲儿了,热气几乎让她窒息,喘着粗气道:“不行,没力气,搓不动了。”
这声音?
慕容厉睁开眼睛,猛地转身,水面激起千层浪,溅湿徐蘅头发脸面,他手撑住木桶,又惊又怒,“怎么是你!”
不应该是她?是莫风叫她来伺候慕容厉的。
她张口要解释,慕容厉凛声道:“转过去,我穿衣服。”
徐蘅腿都蹲麻了,扶住桶边站起来,转过去,听见慕容厉在身后骂:“你好大的胆子,才来第一天,就做出这种下贱之事,明天你收拾包袱走人。”
“你说什么?”徐蘅瞪大眼睛,转回身,慕容厉刚从木桶中站起来,手还没够到衣服,一丝不挂的立在她面前,她直视他的眼睛,“你再说一遍,谁下贱?”
慕容厉打从记事起,没被女人看全过,“哗啦”一声水响,他重新坐回木桶,火气顶到天灵盖,“滚出去。”
“我不出去,话还未说清楚。”徐蘅不依不饶,“你凭什么骂我下贱?明明是你吩咐你的小厮叫我来的。”
她不顾尊严的来伺候他沐浴,豁出去颜面不要,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竟落得如此下场。
徐蘅不由得怀疑慕容厉是故意这么做,好把她赶出府。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来了,我叫谁来也不会叫你来。”慕容厉嗤笑道,“就凭你,也能入得了我的眼?”
徐蘅瞠目结舌,不知为何,她相信慕容厉没有说假话,虽然只与他接触短短一日,但就知道他不屑于撒谎。
慕容厉瞄一眼徐蘅发白的脸,心里骂小南蛮子诡计多端,这会儿又开始装可怜,“你还不走,明日你告诉我爹,你要离开慕容府,投奔亲戚。”
蓦地,徐蘅悲愤交加,委屈极了,泪珠一颗一颗往外蹦,口中嗫嚅:“我……无人可投奔。”
慕容厉最烦女人哭哭啼啼,趁此机会把徐蘅赶出府最好,一不做二不休道:“我给你一笔银子,天大地大,你从哪来回哪去。”
“师兄,今日之事有误会,容我明日与你详细解释,可否?”徐蘅胡乱擦一把眼泪,她绝对不能离开慕容家,天大地大,无容身之地。
慕容厉耐心耗尽,陡然高声:“出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再说下去,只会惹来慕容厉更多的厌烦,徐蘅转身一步一步的往净房外走,每走一步,心里便冷静一分。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慕容厉窸窸窣窣的穿衣裳声音,一旦他离开浴房,待到明日,即便她有十张嘴,把误会解释的鱼骨分明,也毫无用处。
慕容厉依然会借题发挥,让她离开慕容家。
徐蘅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让慕容一家人如此厌恶她,而眼下不是追根溯源的时候,她不能让慕容厉离开浴房。
徐蘅心里的乱麻拧成疙瘩扣,解不开,越解越乱,她一咬牙,快刀斩乱麻,转回身,透过雾气迷蒙望向慕容厉。
慕容厉抬头看她,眸中凝霜,冻得两人周围水汽结冰,簌簌掉落。
杜鹃啼血染残阳,秋雨孤灯,古寺老钟,徐蘅怀着比荆轲刺秦还悲壮的心情,箭步上前,伸开双臂抱住了慕容厉的腰。
太过突然,慕容厉一时反应不过来,手中还捏着上衣带子。
机会,就在眼前。
趁他愣怔时,徐蘅举起右手捂住他的口鼻,“师兄,你闻闻,我手香吗?”
“……”
慕容厉眼睛眯起,定定的望尽徐蘅眼底深处,以他多年行医经验,初步断定徐蘅在极大刺激下,得了失心疯。
她年纪尚小,悲喜过重刺激心神,难免疯癫。
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若愿普救含灵之苦。
赶走她是一码事,治病救人是另一码事,为医者,孰难见死不救。
他吸口气,抬手拿开她的右手,顺势搭上手腕把脉,忽然眼前一黑,脑袋发晕,暗道不妙,着了这南蛮子奸计……
又一黑,彻底黑了。
徐蘅及时扶住慕容厉,他颀长的身躯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好险没把她压弯。
之前莫风带她来过北屋熟悉屋子布局,她知晓慕容厉卧房在哪,趁四下无人,徐蘅慢慢将慕容厉放倒在地,双手勾住他的腋下,一点一点往卧房拖。
慕容大少动如脱兔,重若死猪,徐蘅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步一小喘,三步一停歇地拖猪。
短短十几步路,像走十几里那么累,又不敢发出大动静,徐蘅毕生的力气都用在拖慕容厉上了,好在有惊无险,顺利地把慕容厉拖回卧房。
一进卧房,她赶紧关上门,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费九牛二虎之力将慕容厉拖到床边。
床高,她抱不动慕容厉,又不能把他放在床下,这么大人了,睡觉定然不会翻下来。
怎么把他弄到床上呢,徐蘅看着瘫坐在床边的慕容厉犯难,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要靠菩萨显灵。
无奈之下,只好将慕容厉面对面抱在怀中,双臂揽紧他的腰,奋力往上提。
他太重了,徐蘅抱不住,腰一弯,双双跌倒在床,她的右肩膀撞上他的肩膀,“咚”一声脆响,疼得眼泛泪花,慕容厉也闭着眼皱眉。
徐蘅不担心慕容厉会醒,这药里掺了蒙汗药,他一时半会醒不来。
可她实打实累脱了力,趴在慕容厉身上大喘气,缓过来后,手肘撑床,从他身上爬起来,坐在床沿,心有余悸。
但愿这幅药真如师傅所说,能令人忘记三个时辰内发生的事。
想不到才来第一天,就使出这下三滥手段。
以前的师傅治病不行,制毒却很在行,徐蘅学了十成十,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最后把师傅都给吓跑了。
可惜百无一用,总不能像师傅那样卖老鼠药蟑螂药过活。
而且她死也不能把会制毒药这件事说出去,一旦被人知晓,还如何学习正统医术,弄不好还会被诬陷害人。
这是秘而不宣的本事,是一门孤独的旁门左道,门一关,待在里面不干好事。
徐蘅扭头瞪一眼慕容厉,真想在他额头画乌龟,王八蛋!
非要赶她走,她到底哪里对不住他,就这么容不下她?
徐蘅捶打两下肩背,休息够了,蹑手蹑脚离开慕容厉卧房。
回到西厢房,她用凉水擦了擦身体,躺在床上,浑身散架一般酸痛,顾不上担心药会不会起作用,先睡了一宿好觉。
翌日一早,徐蘅迷迷糊糊睡醒时,天还未大亮,腹中饥饿难耐。
她起身,去院子里端进来一盆水,洗漱干净,换上一件杏黄色薄衫,坐在窗前,看师傅留给她的医书,晦涩难懂,不知所云,看了许久,仍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或许慕容厉能懂,但又不好问他。
东厢房的门开了,莫风从里面出来,去下人们用饭的厨房后堂吃早饭,看见徐蘅在窗边读书,神情专注,不施粉黛而清丽脱俗,心想他们家夫人是不是太会挑人了。
前菜如此丰盛,万一他们家公子以后吃不下主食,可如何是好?
莫风走到徐蘅窗外,打一记响指,“走,我带你去后堂吃饭。”
徐蘅知道后堂是下人们用饭的地方,比起膳厅,或许更适合她如今的身份,收起书,随莫风去后堂。
一路上,早起的除了鸟儿,还有奴仆。各个院子的丫鬟小厮结伴成群的去厨房后堂用饭。
槐夏风清,霁天欲晓。
徐蘅来上京城前,还以为北地的夏天凉快呢,没想到跟苏州不相上下的热。
莫风与她闲聊:“徐蘅,你多大了?”
“方过十六岁。”
徐蘅想到昨晚的事情,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过她凡事往好处想,若是慕容厉真的忘记沐浴之事,她须提前捂住莫风的嘴,不能让他说露馅。
“莫风,昨日公子对我不满,嫌弃我力道不够,让我告诉你,以后还是你去伺候。”
莫风不怀疑,一个粗使丫头哪能跟他这一等家奴比,“昨晚公子可有难为你?”
何止难为,都要把她赶出府了。
徐蘅告诫道:“昨晚的事,公子不许再提,你也不要在公子面前再提。”
莫风又明白了,一定是徐蘅年岁小,木头美人不解风情,公子不满意,把她赶出来,毕竟不是好事,到底是谁不行也很难说清楚......
“好,我知晓了,咱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厨房后堂热热闹闹的在议论大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女子惹大夫人摔茶碗的事情。
本来摔茶碗之时,膳厅里无伺候的下人,也不知是谁,在打扫茶碗碎片时,愣是从碗碎裂的程度、摔碗的力度、碗中泡茶叶的片数等各种蛛丝马迹,推测出作案之人乃大夫人。
火眼金睛堪比开封府青天大老爷。
“慕容家男子不得纳妾,不知夫人为何生气。”
“听说是夫人不满意老爷随便收外来人为徒,怕坏了慕容家名声。”
“老爷公务缠身,哪有时间教徒弟?”
“什么徒弟,夫人把那女子扔到大公子西厢房做丫头去了,老爷也未反对。”
莫风:“......”
一等家奴的颜面稀碎。
这误会大了,原来徐蘅是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徒弟,不是夫人安排给公子的通房,那他擅作主张安排徐蘅伺候慕容厉沐浴......
颜面不颜面的事小,被慕容厉砍死事大,趁着公子还未睡醒,收拾包袱潜逃不知来不来得及?
莫风拉着徐蘅坐到角落里的矮桌前,亲自盛两碗粥端过来,又去拿两个馒头,一人一个。
徐蘅饿坏了,一口馒头,一口粥,嘴长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胃搁在自己肚子,谁饿谁难受。
莫风也饿,却一口咽不下去,他捏着馒头放到唇边,看徐蘅吃的香,忐忑道:“昨晚,公子有没有问为何是你来伺候?”
徐蘅抬头看他一眼,莫风这么问,说明慕容厉的确不知她来,“我倒要问你,为何好端端让我去伺候公子?”
莫风追悔莫及,“我以为夫人安排你来,是叫你伺候公子的。实话告诉你,我们院子好多年没有丫鬟进来,那我能不想歪?”
跟徐蘅猜的差不多,莫风作为慕容厉贴身小厮,在府里地位不低,没必要冒着得罪慕容厉的风险陷害她。
“你所说的歪,歪到何处?”她好奇道。
若莫风把她当成丫鬟,伺候主子沐浴倒也算不得歪,以往在苏州,侍奉堂弟沐浴的也是丫鬟。
莫风咬一口馒头,嘴里嚼着,脑袋转着,他不打算把自己的胡乱猜测说出来,万一传到慕容厉耳朵,吃不了兜着走。
“也没别的,就以为你是来伺候大公子的,不然还能怎样,难不成你还能嫁给公子!”
徐蘅思量,她在府里孤苦无依,多交友少树敌,跟莫风打好关系,以后至少不会饿肚子。
“昨晚,公子的确问过为何是我来伺候。”徐蘅咬一口馒头,等莫风着急。
莫风急的结巴:“你……你……如何……答的?”
徐蘅咽下嘴里的馒头,慢条斯理道:“我说你进盥室之前忽然肚子不舒服,我担心公子等不及,就擅作主张进去了。”
“你放心,公子骂我几句,便让我离开了。”
“对不住啊,徐蘅,都怪我,会错意。”莫风感激涕零,“幸亏你机灵,不然我百口莫辩,以后咱们住一个院子,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跟我说。”
徐蘅微微一笑,“以后,咱们都不提这件事,在公子面前也不提。”
但愿慕容厉一觉醒来,全然忘记昨日之事。
“这是自然。”莫风不傻。
两人吃饱喝足,回到院子,莫风端水盆伺候慕容厉起床,喊徐蘅去伺候李达川。他心里有数,徐蘅虽然是大老爷的徒弟,却住西厢房,内里必有弯弯绕绕。
既要对她适当的尊重,也要给她适度的安排活,这个度如何拿捏要看慕容厉的态度。
徐蘅回到西厢房,袖中揣几粒乌梅干,端起水盆和面巾,去敲李达川的房门。
北屋的两间卧室相对,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两人手端水盆,头顶一只摇摇欲坠的无形瓷碗,不时互看一眼,莫风怕被慕容厉骂,徐蘅更怕,看彼此的眼神惴惴不安,活像去见阎王。
莫风敲门前,为给自己宽心,再次嘱托徐蘅,“咱们就当昨晚啥事没有,公子要骂,还是你那套说辞,我拉肚子。不骂,都别开口再提。”
徐蘅点点头,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她敲李达川的门,敲许久,李达川不开门,倒是慕容厉的房门开了。
莫风端水盆进去,房门敞着,通风散热。
徐蘅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房里的动静,几乎听不到慕容厉讲话,只有净面的水声。
不一会儿,慕容厉穿戴妥当,出现在房门口,迈出房门。
徐蘅赶紧端着水盆给他让开道。顺便偷瞧他,慕容厉神色如常,眼里没什么情绪。
慕容厉抬起一脚踹开李达川的房门,石破天惊一声吼:“李达川,起床。”
莫风见怪不怪,手端水盆跟在慕容厉身后去院子,把洗完脸的水泼到花圃浇花,慕容厉趁早上凉快,在院子一块空地虎虎生风地练拳脚。
这行云流水的一出,惊地徐蘅瞪圆眼睛,她曾听说,凡为医者,性情文雅,举止柔和,志必谦恭,动必礼节。
慕容厉哪点能跟这几个词沾上边?
来京城的路上,慕容年提起过慕容厉,说他行医天赋极强,胆大心细,省病诊疾,至意深心。
徐蘅没功夫细琢磨是慕容年夸大其词还是慕容厉徒有其名,房内传来李达川下床的声音,她端着水盆进去,把盆搁在桌上,走到床边帮李公子更衣。
“怎么是你啊?莫风呢?”李达川伸着懒腰问。
之前照顾李达川的小厮叫王春,王春被慕容厉派去外地采买药材后,莫风捎带脚的连李达川一并照看。
拿一份月银干两份活儿,全因慕容厉不喜院子人多。
徐蘅给李达川系腰带,圆溜溜的小肚子白花花的肉,面圆七分财,不富亦镇宅。她不禁想起慕容厉的腰腹,硬邦邦无一丝赘肉,像一块砧板,让人忍不住想拿菜刀剁两下。
李达川盯着徐蘅,“你脸怎的红了?”
“啊?”徐蘅摸了摸气得微微发烫的脸,垂下眼睛掩饰道:“我有些热。”
等李达川洗漱完,徐蘅从袖中摸出两粒乌梅干,摊开掌心送到李达川面前,“你尝尝,开胃爽口,生津止渴。”
李达川透过窗子看到慕容厉还在院子里练功夫,抓起两颗乌梅干塞到嘴里,味酸略甘,韧性十足,他咽了咽口水,“好吃,还有么,再给我几个。”
徐蘅故意道:“有是有,不多了,我还要留着自己吃。”
“小气鬼,喝凉水,嫁个丈夫四条腿。”李达川骂了一句,蹦蹦跳跳地离开屋子,喊表哥去膳厅吃早饭。
徐蘅端着水盆跟出来,学莫风,把水泼进花圃,面巾拧干,晾在竹竿上。
到这会儿,慕容厉也没让她收拾包袱走人,看来把昨晚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慕容厉与李达川去膳厅吃饭,慕容家的规矩早上一聚问安,晌午一聚谈事,晚膳各家单独开火,享天伦之乐。
徐蘅望着一高一矮越走越远的两道身影,果然谁也没叫她一起去吃饭,担了师妹的名声,不过是虚名罢了。
东厢房的门开了,莫风抱一个木箱出来,见徐蘅站在那里发愣,不知在琢磨何事,他出声道:“我屋里的桌上有炒好的瓜子,你想吃自己去拿。”
徐蘅点点头,问道:“你抱这么多黄芪作何用?”
“你怎知我抱得黄芪?”莫风惊讶。
徐蘅如实道:“我闻出来的。”
莫风竖起大拇指,“好鼻子。药铺里黄芪不多了,公子吩咐我去府库领出来一些补充铺子的空缺。”
关于慕容家的事情,慕容年在来的路上偶尔提一嘴,他说,徐蘅就听,他不说,徐蘅自然不会主动问。她趁机打听,“府里的公子小姐们每日都去药铺?”
“嗯,咱们府上开了三家仁济堂,大小姐和二公子管城东的铺子,二老爷带三公子和二小姐管城西的铺子,城中玉清街上最大的药铺归咱们公子管。”
徐蘅听罢,好生羡慕,又怅然若失,不知何时她才能像慕容家的小姐们那样,一技之长傍身,有自己的营生可做。
“李小公子也是慕容老爷收的徒弟?”
莫风知无不言道:“是啊,李公子是夫人的亲侄儿,他娘亲因生他难产去世,小公子在娘胎里闷得时间久,出生后体弱多病,他爹痛失爱妻顾不上小公子,夫人怜惜他,抱来咱们府上养着,如今强壮如小牛犊,老爷收他为徒,可惜这位爷一门心思的吃。”
徐蘅笑了笑,还想再打听一下慕容厉的喜好,莫风着急去铺子送药,道了句“回头见”,闪身离开。
膳厅,慕容厉吃罢饭,正要带李达川去药铺,李婉秋的贴身丫鬟碧荷匆匆进来,在慕容厉耳边低语几句。
慕容厉眉心微动,吩咐李达川先回院子等着。他一个人去看自己的母亲。
到了李婉秋屋里,妹妹慕容慈也陪在床边,焦急道:“大哥,娘昨晚吃不下饭,今早又不吃饭,总说心口疼。”
李婉秋半躺在床上,靠着宽大的迎枕,面容憔悴,气色不佳。
“娘,伸出手来,我给您把把脉。”慕容厉坐在床边,手指搭上李婉秋的手腕,细听脉搏。
脉象平稳,不浮不沉,至数适中。
简而言之,无病呻吟。
李婉秋手搭在额头,虚弱道:“厉儿,娘许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如前,倒也无大碍。”
见病医病,医者大忌。李婉秋的病在心里,看不开导致的心火郁结。
她挚爱丈夫慕容年,上顺公婆,下教子女,贤良淑德,与丈夫伉俪情深,谁能料到,旧爱一封信就把丈夫勾到苏州,不管如何吵闹阻拦,慕容年执意要去趟苏州。
更没想到,回程还把旧爱的女儿一并带来照顾,爱屋及乌,这叫李婉秋情何以堪。
徐蘅如一根刺扎进李婉秋心里,心口不疼才怪。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唯有把徐蘅赶出府,李婉秋眼不见心不烦,不药自愈。
慕容厉思虑片刻,斟酌用词:“娘,天热,难免暑气入体,我开一副药方,给您去去燥。”
他走到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叠起来,交给李婉秋,“娘,您歇着,儿子得去药铺转转。”
李婉秋赶紧道:“去吧,娘不打紧,多歇两天便好。”她又对慕容慈道:“你也快去武安侯府看看唐夫人,顺便替娘向她问好。”
慕容慈应了一声,与慕容厉一道离开。
兄妹走后,李婉秋打开慕容厉的药方子,只见上面写着:
蘅芜草易除,宽心。
这儿子,什么也瞒不过他,有儿如此,当娘的心满意足。
李婉秋把碧荷叫进来,吩咐道:“傍晚叫小厨房文火慢炖一锅参鸡汤,厉儿与慈儿整日奔波劳碌,为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娇养长大的贵体不若那些见风就长的杂草,除不尽烧不死,惹人心烦。”
离开李婉秋住的北院,兄妹俩脚步缓缓地走在花径小道,碍事的柳枝条荡来荡去,令人心浮气躁。
行至半路,慕容慈开口道:“大哥,娘的病在心里,爹不打招呼把徐蘅领回家,还收她做徒弟,分明是想给徐蘅谋一份好出路。娘咽不下这口气。”
顶着慕容年徒弟的大名,徐蘅就算学个皮毛,将来也能在其他药铺混份差事,更别提有礼部尚书大人罩着,以后嫁个一官半职的男人当正妻,易如反掌。
糠萝跳米萝,野鸡变凤凰。
苦就苦了李婉秋,平白无故受这份闷气。
“我自有办法,你无需操心。”慕容厉道,“徐蘅不会在慕容家待太久。你有空劝劝娘,不值当为一个外人费心神。”
慕容慈放心地点点头,大哥向来有主意,他要做的事总能做成,就算徐蘅长出三头六臂,也不是慕容厉的对手。
岔路口,慕容慈拐弯回她自己住的院子,慕容厉叫住她,问:“怎么,你不去武安侯府探望唐夫人?”
“今日不去了。”慕容慈心不在焉,“过些时候再去。”
慕容厉侧身面对慕容慈,他有什么话一般直接说,很少拐弯抹角,“慈儿,你跟大哥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嫁到武安侯府?”
树梢的蝉鸣恼人,慕容慈藏着心里那点事,斟酌许久,反而问慕容厉:“大哥,婚姻嫁娶是否定要两情相悦?”
慕容厉道:“不尽然,爹跟娘成亲前也无深情厚谊,甚至爹还心有所属,但两人也称得上恩爱。”
“你对玉棠姐姐呢?有无深情厚谊?”慕容慈探究地看着他。
“玉棠知书达理,乖巧柔顺,定能成为贤妻良母,对我来说,足矣。”慕容厉想不出当妻子的除了相夫教子,打理后宅,还需有何本事。
成亲不就是为绵延子嗣?两情相悦固然好,平平淡淡亦不妨碍生儿育女。
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事上。
慕容慈没再说什么,心思沉重的转身离开。
慕容厉想不通,堂堂慕容家大夫人和大小姐身份高贵、衣食无忧,有什么可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自寻烦恼的。
真正令人心烦的莫过于对账本。
三间仁济堂,每三个月互相查验一次账本。药铺的营收都要上交府库,一部分钱用来采买常用药材,另一部分钱用来发放月银,支撑慕容府的日常开支。
互查账本既求心安,也做提防。
慕容大公子最烦对账本,入了夜,他坐在书桌前,桌上那本慕容德打理的城西药铺账簿还未翻开一页,上面压着算盘子。
静静核销,悄悄碎掉。三个月准时来一回。女子成年后一月来一次葵水,他成年后一季查一次账。
都是心烦事。
“莫风?”慕容厉思前想后决定教会莫风查账,查出问题他再亲自看。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人却是徐蘅。
“师兄,莫风吃坏肚子,如厕去了,叫我过来伺候。”徐蘅规规矩矩立在门边,轻声问:“可有事吩咐?”
慕容厉正要叫徐蘅回去,转念一想,府里不养闲人,凭何她无所事事吃白饭。
“你过来。”慕容厉把她叫到书桌前,账簿推给她,“可会查账?”
徐蘅应道:“我会。”
以前她爹还在世,知州府也算大宅子,少不了查账,许岁宁是管账的一把好手,徐蘅五岁就帮她娘拨拉算盘。
“你坐那边几案,今晚务必把这本账簿查验完成。”慕容厉下命令。
这本账簿的厚度够徐蘅算一个晚上,他先浅浅替李婉秋出一口气。
徐蘅抱起账簿和算盘子,坐到几案旁。
算盘一响,黄金万两,抬手生死断,落指收支算。
慕容厉翻阅面前的医书,耳边珠响铿锵,目光不由得扫过去,见徐蘅聚精会神,眼睛盯着账簿,一手翻页,一手在算盘上五指如飞。
还有人能把算盘拨的如此之快,她该不会瞎算一通,最后告诉他账本只差二两?
那她可就死定了,胆敢糊弄他的人一律问斩。
该罚她三天不准吃饭呢还是打三十大板?
徐蘅后背一凉,朝对面望,撞上慕容厉投来的目光,冷冰冰凉飕飕,她不明所以,他倏地撇开。
“师兄,算盘太吵打扰你读书吗?我回房算好再来。”
果然做贼心虚,戏码演不下去要回房,慕容厉沉声道:“不必,你算你的账,少说话。”
“嗯,我不言语。”
徐蘅猜不透慕容厉的心思,他是大少爷,嘴上不饶人,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她只管照着做,还能顶嘴不成?
当下,心无旁骛的继续拨拉算盘子。
一个时辰后,徐蘅算好了,拿起账本和算盘,起身走到慕容厉桌前,将账本和算盘放下,道:“师兄,账已算清,只差二两。”
二两?!
慕容厉忍不住发笑,从今以后,他可自称神机妙算,城隍庙摆摊测算当有他一席之地。
他抬手随意翻了翻账簿,暗含拆穿道:“算的这么快,确定无纰漏?”
徐蘅道:“这账簿清晰明了,记录规范,无任何模糊或混淆之处,所以算的快。”
她停了停,心想既然拜在慕容年门下,吃了慕容家的饭,理当尽一份赤诚之心,便坦言道:“但,有一丝怪异之处。”
这小南蛮子装模作样拨拉算盘一个时辰,连故作高深的说辞都想好了,倒也是人才,慕容厉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听她胡诌,“何来怪异?”
徐蘅解释:“算完整本账簿,我疑心其中一味药材略有蹊跷。开药铺的都知,地锦草与大叶藜虽共同具备止血功效,但在实际用药中,习惯用地锦草,大叶藜因不经常使用,则被列入冷背药材。”
“有话直讲,你在我面前有何可卖弄的?”慕容厉压不住滋滋冒上来的火气。
徐蘅:“......”
“账簿里,大叶藜隔段时日便会采购一些,虽每次采买支出的银两相差无几,但斤两数越来越少,换言之,大叶藜价格逐渐攀升。”
徐蘅翻开账簿的折角页,指给慕容厉看大叶藜的支出,“所有涉及到大叶藜的账簿页我都折角留痕。师兄不妨亲自算一算。”
慕容厉半信半疑的依次翻开折角页,心算大叶藜价格,越算越惊,果然如徐蘅所言,大叶藜越买价越高。
府库统一采买大宗常用药材,似这种冷背药材各家铺子根据用量自行采购,他二叔慕容德的铺子似乎对高价购买大叶藜上瘾。
肯定不止大叶藜......
真相未查清之前,不宜声张。慕容厉合上账簿,严肃道:“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是让我听到走漏半点风声,严惩不贷。”
家丑不可外扬,徐蘅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不自觉说出来,“师兄,偷赚一种药草的差价不过区区十几两银子,吃几只烧鹅便没了。”
“换成是我,能自行采买的药草都要赚,这账本只记三个月的账,想来该是三个月查一次账,三个月仅采购一种冷背药材,便不会被发现端倪,试问谁又能记得三个月之前药草的支出?”
慕容厉心道,何止三个月,上次查慕容德账簿的不是他,而是慕容慈,他相当于半年才查一次城西药铺的账。
“更况且,有些冷背药材数年卖不出一斤,无相对的可比价格,一杆子买卖,就算被查到,也有理由解释。”
徐蘅歪脑袋想了想,“可以解释成店铺急用,不得不高价购入。”
“出去!”慕容厉大手一挥,像赶苍蝇。
徐蘅吓一跳,不知哪句话说错又惹到这尊佛,连忙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出声:“师兄,我话说的多,叫你厌烦了么?我这就走,师兄别跟我计较,早些休息。”
莲步轻移如猫儿般无声,身姿明明单薄如纸,却无端令人生出畏惧。
慕容厉在徐蘅开门出去的一刻,眼色眉峰陡然酝起狠绝,这个女人绝不可留在慕容家,是祸害,兴风作浪的祸害,必除之。
他翻开账簿,拨拉算盘,倒要看看是不是只差二两。
半夜,莫风闹肚子,起床拉稀,见到书房还亮着,以为慕容厉忘记吹熄蜡烛,走近,听到里面传出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禁感叹,公子真乃天下第一勤快。
天道酬勤。
蜡烛燃灭一根又一根,天将亮未亮时,最后一根蜡烛烧尽。
慕容厉一头磕在桌子上,手指僵硬如萝卜。
她大爷的,还真只差二两。
慕容厉慢腾腾地起身回房,头脑发晕,四肢酸软,踏进卧寝时,晨光熹微,天将亮。
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账簿原来是够他算一个晚上的。
对门卧房,李达川要去学堂念书,他眼睛睁不开,坐床上,耷拉头闭紧眼,任凭徐蘅帮他穿衣服鞋袜、擦脸。
“小公子,莫风套马车去了,催你赶紧走,再不走要迟到。”徐蘅掏出乌梅干塞他嘴里,让他醒神。
“我不想上学,为何要去学堂念书,就不能请夫子来家里教我,都怪慕容厉!”李达川费力睁开眼,憋屈着大脸,今日起得迟,没时间去膳厅食饭。
“我好饿啊。”
徐蘅走到书桌边,整理李达川乱七八糟的书籍作业,一一放到布包里,挂李达川肩上,然后变戏法似的给他一卷饼,饼里夹的丰盛,鸡蛋碎、黄瓜丝、腌制的萝卜干切成丁。
香气直往鼻子钻,李达川迫不及待咬一大口,含混地问:“哪来的饼?”
徐蘅道:“早上莫风跟我说叫你起床起不来,早饭怕是没得吃,我担心你念书挨饿,特意在厨房帮你准备的。”
她理顺李达川的衣襟,拍拍他肥厚的背,柔声道:“去吧,小公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到学堂,多喝水、多写字,认真听夫子讲课。”
李达川行至门口,忽然回头道一声:“徐蘅,我走了。”
徐蘅收拾水盆面巾,笑着点头:“好,下学回来跟我讲讲学堂上的趣事。”
送走上学郎,她端着水盆出来,看到慕容厉房门上贴的两个大字:勿扰。白纸黑字,遒劲有力,硕大醒目,想忽视都难。
谁吃饱了撑的敢惹慕容大少?
艳阳高升,日光从东窗洒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幔筛成斑驳暗影,屋内热气升腾,慕容厉睁开眼,起身,喊莫风进来伺候。
叫了几声,无人回应,才想起来,莫风大概送李达川去学堂还未回来。
万松学堂是京城最好的学堂,教书的夫子大多秀才出身,就是离慕容府远些,让李达川吃点苦也好。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门外的人喊:“师兄,我端了水盆,可否进去?”
又是她!慕容厉怔忡片刻,脸还是要洗的,回道:“进来。”
徐蘅用胳膊肘顶开门,端着铜盆进来,放到面架。
她低垂眉眼走到慕容厉跟前,服侍他穿衣,指尖避开肌肤相触,将中衣领口对齐颈后,外罩墨色直裰。
全程无言语,更无目光相对,只有慕容厉呼出的气喷在她额头,痒痒的。
昨晚她话多惹来慕容厉不快,暗劝自己务必谨言慎行。
慕容厉穿戴妥当,到铜盆前,徐蘅绞好帕子递给他,她绞帕力道讲究,既不会太湿污了前襟,也不会太干拭不净面,三次换帕方罢。
伺候人没什么大不了,把人伺候美了是一门本事,任何小事做到极致,就成手艺。
徐蘅曾经无微不至的照顾许岁宁,盼母亲能多活几年。
如今心甘情愿伺候慕容厉,一来不愿意被人指摘在慕容家吃闲饭,二来希望有朝一日慕容厉大发善心,教习她医术。
就当徒弟孝敬师傅,天经地义。
这时辰道早不晚,慕容厉腹内饥饿,他偶尔晚睡晚起,莫风会备一份晨间厨房烧的饭,想来应该叮嘱过徐蘅,便直说道:“端饭来。”
徐蘅早有准备,今日厨房熬的大骨汤,她以慕容厉的名头带回一大碗,又加一个生鸡蛋和一把菜,几个小碟,用院子烧水的炉子为慕容厉烧饭。
趁徐蘅准备饭的功夫,慕容厉围着院子外墙转了一圈,松散筋骨。
等回到屋里,徐蘅正好将饭端进来。
浓白的骨汤,匀而细的面,卧一个荷包蛋,缀两颗碧绿的菜心。青花瓷碗的旁边四个小蝶,依次放葱末、香荽、萝卜丝、香醋。
徐蘅摆置好碗筷,道一句“师兄,请慢用”,便出去了。
以往起得晚,慕容厉会吃到一碗用热水烫开的粥,一个水煮蛋,一块饼。
两相对比,高低立现,有些家奴该踹沟里就得踹沟里。
慕容厉把葱、香荽和醋倒进面里,在大骨汤面的热气中更觉饥饿,一筷子入口后,从头到脚的舒适,大骨汤熬得好是厨房的功劳,徐蘅不过是把面煮熟而已,谁还不会煮面?
这么想着,一口面配一筷子萝卜丝,心安理得的连汤带面都吃净了。
这时,徐蘅拎着盛开水的黄铜壶进来,问道:“师兄,泡茶么?”慕容厉抬头看她,对视的片刻,徐蘅才看到慕容厉眼下泛起的乌青,难道是昨晚生气没睡好?
慕容厉道:“泡一杯红茶。”他指了指床边的柜子,“茶叶在银盒里。”
徐蘅端走桌上的茶盏,来到柜子边,柜子上七八个鎏金龟形银盒,她从中取出适量红茶,考虑到慕容厉未睡好,又配两颗桂圆,补气养血,宁心安神。
碗中倒入水,合上茶盖,端到慕容厉面前,顺便取走碗筷,洗净后,中午吃饭时还要归还厨房。
慕容厉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一眼茶盏,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其中一个银盒,取出两颗桂圆,今早只睡两三个时辰,等会儿还要去药铺坐诊,既需要清醒也需要消除疲劳。
他拿着桂圆回到桌边,打开茶盖,正要放进去,讶然发现碗中已有两颗桂圆,这女人竟敢胆大包天往他茶里加料,虽然加的正合心意,但不妨碍借机发火:“徐蘅!”
一声吼叫,同时把手中的两颗桂圆藏于袖中。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徐蘅进来,低低喘息,“师兄,有何吩咐?”
慕容厉怒道:“谁准你往我茶里加桂圆?”
“师兄,我看你休息不好,想着——”多解释无用,徐蘅连忙走到桌边,拿起另外一个茶盏,乖乖巧巧地说:“我知道错了,请师兄原谅我。我这就去重新泡一杯。”
认错态度来的太快,直接把慕容厉要骂的话压回喉咙,他没好气道:“不必,以后切忌自作主张。”
发完不大不小的火,慕容厉更觉得热,偏头一看,窗子没开,“你出去。”
“是,师兄。”
徐蘅出去,走之前顺手把窗子推开。
慕容厉说不出心里什么情绪,反正不舒服,大概是故意找茬这件事让他别扭,不舒服就要撒气,“你开窗作何?”
开窗也有错?徐蘅支支吾吾道:“我......我见师兄额头渗出汗珠,以为你热。我...是不是...又自作主张?”
慕容厉坏啊,“用不着你操心我,出去!”
徐蘅如临大赦,恨不能生四条腿远离慕容厉,他定是地府来的,阴阳怪气的骇人,也不知莫风如何在慕容厉手下活了这么多年。
阴阳失衡的慕容厉饮尽一杯茶,望着碗底琢磨,这世上莫非有读心术?不然为何徐蘅好像能猜透他的心思。
琢磨半天,想不出所以然,干脆不去想,去仁济堂坐诊。
药铺柜台前,掌柜吴平升正在记账。
慕容厉状似随意地问:“老吴,大叶藜近来什么价格?”
吴平升在仁济堂当了十几年掌柜,看着慕容厉长大的,面对未来的家主,一五一十道:“大叶藜不值钱,有时赶上会做买卖的药材商,顺手送咱一筐,够用一年。”
他多嘴问一句:“公子,问这个作何?”
慕容厉别有深意道:“城西仁济堂怎的碰不上会做买卖的药材商?”
忙活一早上,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徐蘅。
她无所事事,又不敢去慕容厉书房拿书看,只好反复读自己带来的几本书。
书里的字字句句倒背如流,连起来,参不透其中的意思。
徐蘅放下书,走出屋门,院子里紫薇浸月,葵倾日,玉簪搔头,木槿朝荣,但凡边边角角,都被慕容厉栽上花。
他曾笑话她是杂草,今日她这株江南来的草要为他的花除虫。
徐蘅蹲在木槿花边,细细看了看,回屋拿了一把大剪刀,去弱枝,剪病枝。慕容厉栽种花过于密实,通风不良,易积水招虫,难松土。
修剪后,可延长花期。
她握着剪刀好一顿剪,嘴里念叨木槿花的功效:“清热、凉血、利湿,可治痢疾,肺热咳嗽。”
“徐蘅,你做什么?”身后传来莫风急急的声音。
徐蘅转身,见莫风着急上火的模样,泰然自若道:“给花治病。”
莫风气得跺脚,“你莫多事,公子的花岂能随意修剪?若怪罪下来,我帮不了你。”
徐蘅道:“你就当没看见,再者,师兄不会怪罪我。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救人与救花,又有何不同。”
她继续拿剪刀剪枝,不时用铲子松土,眼中清明,心中蔚然。
莫风懒得理她,回屋嗑瓜子,慕容厉问起来,权当不知晓。
天擦黑,慕容厉才回来,步履匆匆,根本未注意到院子的变化。
晚间,一等家奴莫风让徐蘅去伺候李达川沐浴,他审时度势,不管徐蘅是不是慕容年的徒弟,既然大夫人安排徐蘅在西厢房,那就不只是徒弟那么简单,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免得大夫人问起来,不知怎么回话。
徐蘅端着干净衣裳和面巾丝毫不犹豫地跨进浴房。
李达川穿白色短裤短衫,坐在小木凳上,两腿并拢,手托肥腮,像一朵乖巧的蘑菇,无精打采道:“洗吧。”
徐蘅看一眼他旁边的水盆,纳闷:“你不到盆里来?”
“莫风没告诉你如何伺候我沐浴?”
徐蘅摇摇头。
李达川道:“往我身上泼水即可。”
徐蘅撩起一些水洒在李达川身上,“这样洗?”
“这样洗要洗到何年何月,你端起盆来泼,像早上你泼水浇花一般。”
徐蘅按他的话做,双手用力端起一大盆水,照着李达川的脑袋浇下去。
“哗啦”一声,满地淌水。
李达川撸一把脸上的水,道:“洗完了,你出去,我换衣服。”
这就洗好了?徐蘅欣喜,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起慕容厉的矫情,李达川才像个北地男人嘛。
她觉得可以伺候李达川一辈子。
等李达川换好干净的衣服从净房出来,徐蘅奖励他一颗乌梅干。
院子里多一个女人,阖府上下的男人,只有慕容厉心烦,见天看那个小南蛮子忙里忙外,她不仅做事细致,还会种花,把他花圃里的花打理的灿如云锦。
而他还未想出赶她出府的法子。
闹心,着实闹心。
这日,慕容厉带李达川沿街边的树荫往仁济堂走,城中的仁济堂离慕容府宅只隔两条街,李达川不时一脚踢飞小石子。
“表哥,你在想何事,不言不语的?”李达川拽了拽慕容厉的袖子,“表哥,那边有卖白玉糕的摊子,我想——”
慕容厉打断他:“你想个屁。”
李达川贪吃,李婉秋担心他吃起来不加节制,平常不发给他月银,怕他出去胡乱买吃的。
堂堂静安侯府嫡出的小公子,身无分文,比路边的乞丐还穷。
李达川吃不上白玉糕,牙痒,顶嘴:“粗鄙,切勿告诉别人你是我哥,丢不起这人。”
慕容厉懒得理小胖子,他正琢磨如何寻个由头把徐蘅赶出府,这由头要正当,要合规矩,因为他一个大男人干不出下三滥栽赃陷害的事。
最好是徐蘅自己做错事,但那小南蛮子识眼色,干活利索,等她犯错还不知猴年马月。
犯个不痛不痒的小错也到不了赶出府的地步。
故意为难她,逼她出府,这事儿慕容厉也做不到,一来他不屑,二来好歹也要看慕容年的面子。
万一逼急徐蘅去慕容年面前哭哭啼啼诉冤,又要闹得鸡犬不宁。
“慕容厉。”忽然有人叫他。
慕容厉回头,原来是户部侍郎家的庶出公子蒋恩明。
“蒋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慕容厉道。
蒋恩明回道:“托你的福,尚安好。你这是要去仁济堂?我同你一道儿去。”
“你去作何?”慕容厉问,“可是身体不适?”
蒋恩明搓搓手,有些为难道:“近来我将我娘气得不轻,你帮我开一副静心顺气的方子,我亲自熬药给我娘喝,尽尽孝道。”
慕容厉皱眉:“药不可乱开,你且说说你母亲病症,我好对症下药。”
李达川插嘴道:“蒋大哥,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把你娘气到了?我跟表哥当引以为戒。”
“说来话长。”蒋恩明道,“咱们边走边说。”
一直到仁济堂门前,慕容厉算是听明白了。
蒋恩明今年二十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虽是庶出之子,却也争气,在五城兵马司混上从六品官职。
蒋母托人给他说了几门亲事,他眼高于顶,一个没瞧上,推三阻四的差点把他娘气晕过去。
大梁民风淳朴,上京城又是天子脚下,成亲固然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那等盲婚哑嫁之事害人不浅,听闻当今圣上还是燕王时,差点就娶错人,所以,皇上大力倡导,定亲之前,男女两家务必找机会让彼此见上一面。
不然成亲后,两看两相厌,于绵延子嗣不利。
蒋恩明道出来龙去脉,询问慕容厉,“我娘近来寝食难安,精神恍惚,一见到我,更是愁眉不展,慕容兄,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慕容厉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盯着蒋恩明,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
倘若把徐蘅嫁给蒋恩明,就能把她弄出府,既解开李婉秋心结,又不得罪慕容年。
而对徐蘅来说,蒋恩明身为户部侍郎之子,从六品官员,配她绰绰有余。
实属三全其美的良策。
慕容厉拍拍蒋恩明的肩,意味深长道:“蒋兄,过段时日,你再来,我送你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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