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不是皇帝,只是韩君年。”
这是他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他只拿来了一副棋盘。
一如十几年来的相处方式,我与他素来都是在手谈上交谈事宜。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分散精力不去想那些爱恨情仇。
黑子先手,他语气平静:“这些年来,你无论再忙,都会亲手为太子下厨,却怎么都不肯为我做,明明你的厨艺是一流的,我却只能借彻儿的光才能吃到。”
白子紧随,我淡淡回应:“我的厨艺是先皇后教的,可惜我天资不足,怎么也做不出姐姐的味道,只有彻儿每次都吃得很香。”
黑子落定,他自嘲的笑了:“我以为我瞒得极好,以为你会被我骗一辈子,还以为你会忘了他。”
白子颤抖,我嘲讽的笑他:“我不是你,我没有那么无情,我曾经以为你和姐姐是神仙眷侣,一路患难走到至尊之位,可她还是死在你们母子手里。”
黑子围困,他说:“我不知道母后带你回了宫,更不知道你被她凌虐灌药过,后来知道了,却已经晚了,我尽我所能弥补你,以为能化解你的仇恨,是我错了。”
白子落下。
“我记得儿时你跟着大人们上山打猎获得的野物总会分我一份,也记得叔叔婶婶们支离破碎散落的尸块;我记得你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和我阿娘带礼物,也记得我娘那碎成泥的尸体……换了你,如何能忘?”
黑子微颤。
“如果林家的人没有认出你,你不曾入宫,你还会报屠村之仇吗?”
我惨然一笑:“他从来不会这样问我。”
我记忆里那位清风霁月的少年郎,从不会问我这种飘忽不定的问题。
他只会说:“若你还记得仇恨,我便陪你一起,若你选择放下,我也陪在你身边,此生绝不相弃。”
黑子落定胜局,韩君年苦涩一笑,默默收拾了棋盘:“我不会为我所做的事后悔,也从不觉得那是错,我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韩君年。”
他站起身:“或许你认为我罪恶滔天,但我自即位以来,国泰民安,国运昌隆,这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也不会向你道歉,我没有错。”
我点点头,心头大石在亲手砍下林氏头颅的那一刻就已经落了地,我现在可以坦然的面对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站在国君的立场,你的确是位明君,所做的事都利于朝廷利于百姓,可你不是个好人。”
他抖了抖衣袍的灰,抬脚离开:“阿璃,下去记得多喝两碗汤,忘了这一切,千万别再回头。”
天牢空空荡荡。
我叹息。
我一定会的。
我会将这辈子的事都忘得彻彻底底,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尾声:行刑那日的天气格外晴朗,我伸手感受着阳光暖洋洋的温度,仿佛连老天都在替我感到开心。
困于深宫十几年,我总算得到了解脱。
刑场周边围满了观刑的官员,见我被狱卒颤抖着推上刑架,人群之中隐隐约约传出了抽泣声。
我没见到太子,心里觉得安慰,我不想那孩子送我走,我怕我会留恋尘缘,会舍不得离开。
白绫自刑架上飘落,狱卒哽咽着解开我的手镣,将我的双脚绑上沉重的铁球。
狱卒低声道:“娘娘,我会使些力气,让您尽早上路。”
我十分感谢。
对我而言,早走一刻就相当于早解脱一刻。
随着我的脖颈套上白绫圈,我看到周边的官员们纷纷向我行礼,却没一个敢再抬起头。
我闭上双眼,慢慢松开双手,脖颈处传来窒息感,逐渐模糊了我的意识。
点点星光中,我看到阿娘笑着向我伸出手,她身边站着同样温柔的少年郎,他们的身后是叔叔婶婶们。
他们所有人都在,都在等我回家。
大兴三十七年,贵妃萧氏,薨。
番外:韩允彻直到行刑结束,才从角落里默默走出。
他一言不发的收敛了姨母的尸体,亲手抱进他准备的寻常棺椁里,对前来相送的每一位官员都回了礼。
众臣抹着眼泪逐渐散去,韩允彻也终于明白,姨母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的动手。
因为他。
他已经弱冠,储君之位稳固,可朝野上下都还在父皇的把握中,父皇的威望才是悬在他头上的利剑。
姨母动手,无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父皇在大臣们心里的威望也会打折扣,而他这位最为无辜的储君,会在众臣们的心里瞬间高大起来。
经此一事,韩允彻明白父皇在位的时间不多了。
姨母用自己的命去博一场,不仅报了仇,还为他铺好了路。
他不能不来送姨母,却也深知姨母不愿看见他来送。
棺椁是早就预备下的,如今他说话也是管用的了。
只可惜当年的村子经过岁月的侵蚀早就成了一片废墟,韩允彻亲自送姨母的棺椁回去安葬,又将那片废地修建成风水宝地,还种了许多梨花树。
韩允彻在村子待了小半年,直到冬雪初降才慢悠悠回到京城,却得到一个震惊消息。
父皇禅位了!
韩允彻不解且震惊的看着君父:“父皇为何突然禅位于我?
您正当壮年不是吗!”
韩君年揉了揉儿子的头发,似笑非笑道:“这不就是你姨母想看到的局面吗。”
韩允彻大惊失色。
韩君年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难得对儿子解释道:“你呀,还是太年轻。”
“我与她怎么也同床共枕十余年,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想得还要深,这天下交给你,我放心。”
韩允彻直到父皇走远还没怎么回过神。
大兴三十八年,皇帝退位,太子登基。
太上皇没有留在皇宫,而是选择远走异乡安享晚年。
韩君年总会到阿璃的墓前聊天,带着一盘永远只有自己下的棋,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将这片风水宝地按照当年村子的模样改建复原,后续数年也陆陆续续有人搬入村子,有人落地生根,有人如同过客,唯有那座墓,那个人,始终未变。
韩允彻登基的第三十年,太上皇驾崩。
临终留下遗诏,不愿再打扰萧氏清静,也不能面对皇后,要单葬陵墓,不陪棺椁。
新皇遵循太上皇遗愿,将太上皇单独安葬于陵寝,他的母后和其他妃子的棺椁,无一陪进帝陵。
多年后,在新帝驾崩前,在萧氏那一直无署名的墓碑下角刻了五个字:儿,允彻,尊立。
只有将死,他才敢将自己的名字刻上去,他怕到了地下,姨母会嫌弃他是韩君年的儿子而不认他。
可现在他不担心了。
他知道,他的姨母一定舍不得再怪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