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林曦曦儿的其他类型小说《七日文结局+番外》,由网络作家“云隐K”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呻吟,像垂死野兽的最后一口喘息。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木材的腐朽、和潮湿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的、令人作呕的甜腻——仿佛无数烂透的苹果浸泡在铁锈水里发酵。林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滚。“瞧,维多利亚时期的瑰宝!”房产中介王先生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皮鞋跟重重敲在玄关斑驳的深色地板上。空洞的回声立刻从幽深的走廊尽头荡了回来,层层叠叠,余音不绝,宛如敲击在一具巨大棺椁的盖板上。“层高足足四米,橡木实心地板,看看这雕花!要不是位置偏了点,历史保护又限制了改造,这租金能是市价的三分之一?”林晚的目光扫过门厅。高耸的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线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狰狞的黑色霉斑,如同干涸的血迹。巨大的水晶...
《七日文结局+番外》精彩片段
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呻吟,像垂死野兽的最后一口喘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木材的腐朽、和潮湿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更深的、令人作呕的甜腻——仿佛无数烂透的苹果浸泡在铁锈水里发酵。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滚。
“瞧,维多利亚时期的瑰宝!”房产中介王先生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皮鞋跟重重敲在玄关斑驳的深色地板上。
空洞的回声立刻从幽深的走廊尽头荡了回来,层层叠叠,余音不绝,宛如敲击在一具巨大棺椁的盖板上。
“层高足足四米,橡木实心地板,看看这雕花!要不是位置偏了点,历史保护又限制了改造,这租金能是市价的三分之一?”
林晚的目光扫过门厅。高耸的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线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狰狞的黑色霉斑,如同干涸的血迹。
巨大的水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其间编织着沉默的陷阱。
光线从高大的、污迹斑驳的彩绘玻璃窗透进来,被切割成诡异的、暗红与墨绿交织的光块,无力地投射在同样蒙尘的地板上。
空气冰冷而凝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门外六月午后的燥热形成刺骨的反差。
这里确实足够偏僻。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玫瑰街23号的具体位置,手机信号在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
对于急于逃离前夫周扬无处不在的追踪和骚扰的林晚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的避难所。一个连信号都进不来的地方,周扬再神通广大,也无法轻易找到她。那份一年期的廉价租赁合同,此刻在她紧握的手中,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就这里了。”林晚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先生的笑容更深了,眼角挤出几道细密的皱纹,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利索地递过钥匙——一把沉重的黄铜老钥匙,冰冷刺骨。
“祝您入住愉快,林小姐。有任何需要,随时打我电话……呃,当然,是指您能打通的时候。”他最后瞥了一眼这栋死寂的建筑,脚步略显仓促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
死寂,像粘稠的沥青,瞬间包裹了林晚。
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踩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走向中介指给她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203。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木板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塌陷。两侧紧闭的房门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墙壁上的深色墙纸早已卷曲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污渍,形状扭曲,像干涸的泪痕,又像……挣扎的手印。
第一夜,异常就找上了门。
那声音起初很轻,像是老鼠在阁楼里窸窣跑动。林晚强迫自己闭眼,把被子蒙过头顶。
但声音很快变了调,变得清晰、规律、充满恶意——*嚓…嚓…嚓…* 是尖锐的指甲,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执着地刮擦着头顶的天花板!那声音仿佛直接钻进她的颅骨,在脑髓上摩擦。
她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睡衣后背。黑暗中,她死死盯着天花板,那刮擦声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更响、更近地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薄薄的吊顶板,用尖利的爪子刨挖着,想要破板而出!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第二天,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林晚找到了王先生。对方带着一个沉默寡言的维修工老李匆匆赶来。
老李搬来梯子,撬开了203房顶的吊顶检修口。
一股浓烈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林晚在下面紧张地看着。
老李在昏暗的夹层里摸索了一会儿,突然身体一僵。
当他爬下来时,脸色灰白,手里攥着一团黑乎乎、纠缠在一起的东西,粗暴地塞进一个黑色垃圾袋。
“老鼠窝。”老李的声音沙哑,眼神躲闪,“清理掉了,没事了。”他语速极快,似乎急于结束这一切。
但林晚看得分明。在他把东西塞进袋子前的一刹那,那团纠缠物中分明有几根惨白、细长、带着关节的……骨头!上面还粘着几缕干枯发黑、明显属于人类的毛发!那不是老鼠的骨头!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先生打着哈哈,催促着老李迅速离开了,留下林晚独自站在死寂的房间里,那腥臭的味道似乎还在鼻尖萦绕,混合着谎言的味道,令人窒息。
第三夜,浴室成了新的噩梦剧场。
疲惫不堪的林晚想用热水冲刷掉连日来的恐惧。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水汽氤氲,模糊了镜面。就在她伸手抹开镜面上的水雾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镜面上,没有被抹掉的水汽区域,清晰地浮现出几行歪歪扭扭的水渍字迹,仿佛有人用沾湿的手指,在绝望中奋力书写:
“快走”
“他在吃我”
字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绝望。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几乎凝固。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带着一丝求证和侥幸,轻轻碰向那冰冷的镜面,想要触碰那虚幻的字迹。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镜面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几行水渍字迹如同活物般瞬间扭曲、融化,眨眼间汇聚成一只巨大、狰狞的血红色手印轮廓!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力量,“啪”地一声狠狠拍在镜面内侧,五指箕张,仿佛要穿透玻璃,直接抓住林晚触碰镜子的手指!
“啊——!”林晚魂飞魄散,尖叫着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花洒喷出的水流依旧温热,此刻却让她感觉像是黏稠的血液淋遍全身。
她惊恐地盯着那面镜子,血手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镜面上几道模糊的水痕,和她自己惨白扭曲、布满惊恐的倒影。
浴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水流单调的哗哗声。
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惧,已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房子……在“吃”人?那个“他”是谁?那个留下警告的“我”,又在哪里?
不安如同藤蔓,在死寂中疯狂滋长。林晚开始注意到更多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墙壁上的污渍似乎总在她不经意转头时发生微小的移动,像皮肤下的血管在搏动。
偶尔,在绝对的寂静中,会听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分不清方向,仿佛来自墙壁本身。
她放在桌上的半杯水,一夜之间会莫名其妙地蒸发掉一层,杯底留下浑浊的、铁锈色的沉淀物。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越来越浓,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墙壁深处悄然腐烂、发酵。
日历翻到第六天。
无形的倒计时滴答作响,死亡的阴影似乎已经贴在了脊背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和身体深处的异样感越来越重。
林晚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皮肤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她用力搓了搓手臂,皮肤下那若有若无的、蛛网般的纹理感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不,一定是压力太大,眼花了。
她试图说服自己,但心底的寒意却越来越盛。
第七天的傍晚,那令人疯狂的刮擦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急促,仿佛就在头顶,就在浴室!林晚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恐惧和绝望最终化为,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
她冲进厨房,抓起那把最沉、最锋利的切骨刀,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不断传出声音的恐怖源头——浴室。
刮擦声在她靠近时达到了顶点,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
花洒不知何时自己打开了,喷出的水不再是温热的,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和浓烈的铁锈腥味!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从瓷砖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顺着光滑的墙面蜿蜒流下,在地面积聚成一小滩粘腻的血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林晚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声音最响、渗出物最多的一块瓷砖上。
那块砖的边缘似乎……有些松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呕意,双手握紧冰冷的刀柄,将锋利的刀尖狠狠楔入那块瓷砖边缘的缝隙!
“咯啦——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和撕裂声响起!那块瓷砖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撬开,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一股更加浓烈百倍的、混杂着血腥、内脏腐败和甜腻铁锈的恶臭,如同实质般从墙洞中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浴室!林晚被呛得剧烈咳嗽,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向那个黑洞洞的缺口。
只一眼,她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墙体内部,根本不是什么砖石水泥的结构。暴露在她眼前的,是无数条粗壮、盘根错节、如同巨大蚯蚓般的东西!它们在黑暗的腔体中缓缓地、有节奏地蠕动着,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半透明的薄膜,底下是暗紫色的、不断搏动着的血管!
这些巨大的“血管”纵横交错,紧密地缠绕在一起,随着天花板上传来的每一次刮擦声,它们便同步地、剧烈地搏动一下,仿佛一颗深埋在建筑内部的、巨大而邪恶的心脏!
“呃…呃…呃啊……”
一阵极其微弱、极其痛苦、仿佛从喉咙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清晰地,从那个布满搏动血管的墙洞深处传了出来!那声音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绝望,直接钻进林晚的耳朵,刺入她的灵魂。
“新住客……第七天……归为一体……”
那声音模糊不清,如同梦呓,又像是无数声音的叠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韵律,直接在林晚的脑海中响起!
“不……不!”林晚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同样渗出暗红液体的墙壁上。
她下意识地低头,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昏黄潮湿的灯光下,她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一道道深褐色的、如同干枯树枝般的,木质纹理,正从手腕处悄然向上蔓延,像活物般贪婪地爬向手肘!那纹理粗糙、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她颤抖着用另一只手去触摸,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粗糙、毫无知觉!
第七天……归为一体……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再是这座活体房屋的住客,而是它最新、即将成熟的……养料。
冰冷、粗糙、毫无知觉。
林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深褐色的、蛛网般的木质纹理已如恶毒的藤蔓,悄然爬过手肘,缠绕上臂,此刻正贪婪地向上蔓延至锁骨。
指尖触碰皮肤,感觉到的不是柔软的肌理,而是树皮般的坚硬与麻木,仿佛这双手已不再属于自己。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墙壁深处那股甜腻腐臭的铁锈味,深入肺腑,与她的血液融为一体。
第七天的黎明,并未驱散黑暗,反而像一口沉重的棺盖,缓缓压向心头。
窗外依旧是那片死寂的、被高大枯树包围的荒芜庭院,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渗进来,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天花板上,那令人疯狂的刮擦声短暂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无数细碎牙齿在啃噬骨头的悉索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墙壁上的污渍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昨夜又扩大了一圈,边缘蠕动着,如同缓慢扩散的霉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坐以待毙,就是成为这活体建筑的一部分,变成它搏动血管中流淌的养料!林晚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抓起那把沉重的切骨刀——这把曾撬开地狱之门的凶器,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卧室墙壁上一片异常的区域。
那里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湿漉漉的,不断渗出暗红的铁锈色液体,散发出的腐臭也最为浓烈。就是这里!
“呃啊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里爆发,混杂着绝望与疯狂。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刀背狠狠砸向那片湿漉的墙壁!
“砰!哗啦——!”
石膏和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一股更浓烈的恶臭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
墙壁被砸开一个脸盆大的窟窿,露出里面同样盘根错节、搏动着的巨大血管网络。
但林晚的目光,却被窟窿深处卡着的东西牢牢吸住。
那是一个硬皮笔记本的残骸。
封面被霉菌和不明粘液侵蚀得斑驳不堪,但烫金的字迹仍能勉强辨认:“圣玛利亚疗养院,1923”。
它只有半本,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撕扯过。
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剧烈撞击。林晚强忍着呕吐欲,伸手将那湿滑粘腻的半本日志掏了出来。
就在日志离墙的瞬间,一张夹在里面的泛黄照片飘落下来。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肮脏、条纹束缚衣的瘦弱女孩。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光线昏暗,只能看清她枯草般的头发和嶙峋的骨架。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脸——一双眼睛的位置,被粗糙、狰狞的黑线残忍地缝死了!针脚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两条丑陋的蜈蚣趴在她脸上。
空洞的眼皮下,似乎还残留着凝固的、无边的恐惧。
林晚颤抖着翻过照片。背面,用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那浓烈的铁锈腥味告诉她,这绝不是颜料),写满了密密麻麻、癫狂潦草的字迹:
“献祭房基,永世安宁……”
“以骨为楔,以魂为饲……”
“玛利亚的羔羊……平息祂的饥渴……”*
“疼痛……好疼……眼睛……”
字迹扭曲,力透纸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
而在照片最不起眼的边缘,画着一个极其模糊、却指向明确的箭头符号,旁边潦草地标注着一个词:
“锅炉房”
锅炉房!地下室!箭头所指,就是最初献祭发生的地方?是那个被缝死双眼的女孩最终被“楔入”的位置?
希望,如同黑暗中迸出的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林晚几近枯竭的求生意志。
她必须找到那里!找到那个女孩的骸骨!日志里提到的“骨为楔”、“魂为饲”,破局的关键一定在那里!
她攥紧照片和那半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日志,跌跌撞撞冲出卧室。
走廊比往日更加昏暗,墙壁上的血管搏动声似乎更响、更急促了,仿佛整栋建筑都因她找到了线索而躁动不安。
木质化的纹理已经蔓延到了她的下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也变得僵硬、冰冷。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隐藏在厨房后一道不起眼的窄门后。门上的锁早已锈死,林晚用刀柄几下砸开。
一股比楼上浓郁十倍、混杂着煤灰、霉菌和浓烈血腥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台阶陡峭、湿滑,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污垢。
她扶着冰冷的、同样渗出粘腻液体的墙壁,一步步向下摸索。
地下室的空间低矮、压抑,像一个巨大的墓穴。
巨大的老式锅炉如同蹲伏在阴影中的钢铁巨兽,早已锈迹斑斑,布满蛛网。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照片上的箭头指向锅炉后方最阴暗的角落。林晚绕过冰冷的金属巨物,手电筒微弱的光柱颤抖着扫过去。
光柱定格。
角落里,地上散落着几根锈蚀得几乎断裂的铁链。
铁链的尽头,焊接着一副小小的、令人心碎的——儿童尺寸的镣铐!那冰冷的金属圈,刚好能锁住一个瘦弱小女孩纤细的脚踝。
而最恐怖的是,那锁链的另一端,并非固定在墙上,而诡异地延伸进了斑驳的墙体深处!仿佛墙体是一张贪婪的巨口,将锁链连同它束缚的“祭品”一同吞没!
寒意瞬间冻结了林晚的骨髓。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被缝死双眼的女孩,是如何被锁在这里,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被这活着的墙壁一点点吞噬、融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哭声,如同冰冷的丝线,穿透了地下室的死寂,幽幽地飘了进来。
“呜……呜……好痛……”
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痛苦,听起来……似乎就在楼上?声音飘忽不定,最终仿佛汇聚指向一个地方——一楼走廊的103号房!
103!林晚猛地想起,中介似乎提过,103住着一位全身严重烧伤、终日裹着纱布的独居男人。
难道……他和这哭声有关?是被困的灵魂在求救?还是……又一个陷阱?
线索似乎在这里断裂。锅炉房只有镣铐和延伸进墙体的锁链,却看不到骸骨。那个箭头,难道指的不是具体位置,而是……方向?锁链延伸的方向?林晚的目光顺着那没入墙体的冰冷铁链向上看去,锁链的轨迹……似乎垂直向上?
垂直……贯穿整栋楼的结构……只有那个地方——电梯井!
玫瑰街23号这栋老楼有一部早已废弃停用的老式电梯,轿厢停在二楼,井道深不见底。
电梯门在一楼走廊尽头,被几块木板潦草钉死封堵着。那里,就是锁链垂直指向的终点?混凝土的基桩就在井底深处?
希望之火再次燃烧,但更加微弱而急迫。手臂的麻木感正在向肩胛蔓延,她的半边脸都开始僵硬。时间不多了!
她跌跌撞撞爬回一楼,直奔被木板封死的电梯门。哭声似乎更清晰了,正从旁边的103房门后隐隐传来,带着一种绝望的吸引力。
“救命……帮帮我……”一个嘶哑、模糊的声音夹杂在哭声里,从103门缝下渗出。
林晚的脚步顿住了。
里面有人?一个受害者?也许他知道更多?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被封死的电梯井。
犹豫只持续了一秒,对被困者的恻隐之心压倒了警惕。她不能见死不救!
她用还能勉强活动的手,用力拍打着103的房门。
“喂!你还好吗?里面的人?”
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拖动重物的声音。
接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的药味和……难以形容的、类似熟肉腐败的甜腥味从门缝里涌出。
门缝后,站着一个被肮脏、发黄纱布层层包裹的身影,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极度痛苦的眼睛。
“你……是新来的?”纱布下传出嘶哑模糊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漏风的喉咙里挤出来,“快……快进来……它……它还在找我!”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侧身挤进门内,03房内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腐败气息,窗户被厚厚的黑布遮死。
“烧伤者”艰难地挪动着,纱布下似乎没有皮肤,只有不断渗出的暗黄脓液。
“我……我叫陈明……熬到第六天……我逃出去了……我以为我自由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但它还在吃我!它追出来了!我的身体……你看……你看啊!”
他猛地抬起缠满纱布的手,指向自己的脸,然后,用另一只同样包裹着纱布的手,猛地抓住脸颊边缘的纱布,用力一撕!
“嘶啦——”
并非想象中的烧伤创面。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是深褐色、干枯扭曲的木质纹理!那纹理覆盖了整个脸颊,坚硬、粗糙,如同老树皮!更恐怖的是,在那木质纹理的缝隙里,隐约可见细小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脉络在微弱地搏动!这根本不是烧伤!这分明是……和她手臂一模一样的、被建筑同化的征兆!
“它在我身体里!”陈明(或者说,顶着陈明名字的怪物)发出非人的尖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被疯狂和恶意填满,“它需要新身体!第七天……你逃不掉了!你就是新的容器!”
陷阱!彻头彻尾的陷阱!这哭声,这求救,都是房屋利用她仅存的同情心设下的致命诱饵!这“烧伤者”根本不是什么逃出去的幸存者,而是被房屋同化后、用以捕猎新住客的傀儡!
“滚开!”林晚魂飞魄散,厉声尖叫,手中的切骨刀本能地向前胡乱挥砍!
刀锋似乎划破了对方手臂的纱布,但传来的不是血肉的触感,而是砍在硬木上的沉闷声响!陈明(怪物)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裹着纱布的、同样开始木质化的手臂猛地抓向林晚的脖颈!
林晚矮身躲过,连滚带爬地冲出103房,用尽全身力气将门狠狠甩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
门内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
不能回头!骸骨!电梯井!那是唯一的希望!
她冲到走廊尽头被封死的电梯门前。木板钉得很潦草。
她用刀尖疯狂地撬、用刀背拼命地砸!
“砰砰砰!咔嚓!”
木板碎裂!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陈年血腥味的阴风,从漆黑的电梯井道深处倒灌出来,冰冷刺骨。
手电光柱颤抖着向下探去。
深不见底!井壁布满锈蚀的导轨和纵横交错的电缆,如同巨兽的肋骨。
而在那井底最深处,手电光勉强捕捉到一片异常的、颜色更深的混凝土结构——基桩!
骸骨就在那下面!但怎么下去?没有梯子!井壁光滑陡峭!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在破开的电梯门框边缘,似乎嵌着什么东西?她凑近一看——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凹槽,形状……像一把钥匙?而凹槽内部,布满了密密麻麻搏动着的、细小的血管!
钥匙?照片?女孩?骸骨?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
她不顾一切地转身冲回103房——那怪物还在疯狂撞门。
她绕到103房另一侧,那扇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她举起刀,狠狠砸碎玻璃和木板!
“哗啦——!”
刺鼻的药味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她探身进去,手电光疯狂扫射。
在房间最角落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堆破碎的、沾满污垢的纱布。
而在那堆纱布下,掩盖着一小片……惨白的、属于儿童的、纤细的指骨!还有半截同样细小的、锈迹斑斑的镣铐!以及,被指骨死死攥着的——一把古旧的铜钥匙!
就是它!
林晚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不顾一切地探身进去,一把抓住那冰冷的指骨和钥匙!就在她手指触碰到骸骨的瞬间,一种冰冷彻骨、充满无边怨念的悲鸣,仿佛直接刺入她的脑海!
她攥紧钥匙和那截指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向电梯井口。
身后的103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明”——那个全身木质纹理愈加明显、双眼彻底变成浑浊黄色的怪物——撞破房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手脚并用地向她爬来!
林晚冲到井口边缘,毫不犹豫地将那截冰冷的、属于被缝眼女孩的指骨,连同那把沾染着怨念的铜钥匙,狠狠按进了电梯门框上那个布满搏动血管的凹槽之中!
“噗嗤!”
钥匙精准插入!指骨接触凹槽内壁的瞬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强行融合的闷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呜——嗷嗷嗷嗷——!!!”
一声无法形容的、如同亿万生灵同时发出的、混合着痛苦、愤怒、绝望和一丝解脱的恐怖哀嚎,从电梯井深处,从墙壁内部,从天花板,从地板下,从整栋建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里轰然爆发!那是整座活体建筑的垂死尖啸!
林晚脚下的地面猛地剧烈起伏、塌陷!不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如同巨大胃袋般疯狂痉挛的、覆盖着滑腻粘液的肉质组织!墙壁表面如同沸腾的粥锅般剧烈鼓胀、爆裂!
无数粗壮虬结的血管,从破口处疯狂喷涌、断裂,喷射出粘稠腥臭的暗紫色血液和腥黄的、如同脂肪般的粘稠物质!天花板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后面同样在疯狂抽搐、爆裂的血管网络!整栋楼都在剧烈摇晃,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如同巨大内脏被生生撕碎的恐怖声响!
血肉崩塌!建筑正在从内部瓦解!
林晚被脚下剧烈起伏的“肉质地板”颠得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粘稠腥臭的液体和破碎的组织溅了她一身。
她挣扎着爬起来,像踩在巨大生物濒死挣扎的内脏上,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狂奔!
“砰!”一块断裂的巨大血管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在她身侧,腥臭的液体溅了她一脸。
她抹了一把,继续狂奔。楼梯已经扭曲变形,扶手像融化的蜡一样瘫软下去。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冲过布满裂痕、渗出腥黄脂肪的门厅。
那扇沉重的铁门近在眼前!它也在剧烈颤抖,门板上浮现出痛苦挣扎的人脸轮廓!
“轰隆——!”
身后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伴随着更加凄厉的哀嚎。林晚不敢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扭曲变形的铁门!
“哐当!”
门开了!冰冷、新鲜的空气夹杂着尘土猛地灌入她的口鼻!她一个踉跄扑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坚硬冰冷、却无比真实的水泥地上!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崩塌声,是血肉撕裂、骨骼粉碎的恐怖交响,是亿万怨魂最终爆发的尖啸与悲鸣。
林晚趴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身后。
玫瑰街23号,那栋维多利亚式的恐怖牢笼,已彻底化为一堆扭曲、蠕动、冒着热气、不断渗出腥臭液体的巨大血肉废墟。
断裂的木质结构如同巨兽的残骨,刺破血肉的包裹,上面还挂着搏动的血管和滑腻的薄膜。
废墟上蒸腾起灰白与暗红交织的尘烟。
就在这时,在渐渐消散的尘烟里,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林晚惊恐地看到——
数百个半透明、轮廓模糊的人形虚影,如同从沉眠中苏醒的幽灵,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
他们姿态各异,有的伸展肢体,有的仰头无声呐喊,有的相互拥抱……每一个虚影都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痛苦,以及最终解脱的茫然。
他们密密麻麻地立在废墟之上,如同举行一场沉默而悲怆的仪式。
晨光刺破灰蒙蒙的云层,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如同审判的利剑,刺入这片血腥的废墟,也照在了林晚身上。
就在阳光触及她皮肤的瞬间——
“啪…啪啪……”
一阵细微的、如同干枯树叶碎裂的声响从她身上传来。林晚猛地低头,只见自己手臂、锁骨、脸颊上那些深褐色的、令人绝望的木质纹理,在阳光下如同被灼烧的灰烬,寸寸碎裂、剥落!粗糙、坚硬、麻木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属于人类肌肤的柔软和微弱的刺痛感!
诅咒……解除了?
她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水,和粘液滑落。
她自由了?
“啊——!!!”
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
林晚茫然地抬头望去。只见远处晨跑的一个中年男人,正满脸煞白、浑身颤抖地指着她……或者说,指着她身后的废墟。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见到了地狱本身。
林晚下意识地回头。
晨光中,废墟上那数百个半透明的虚影,正随着蒸腾的尘烟和血雾,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无声地、快速地消散着。
他们最后的身影在金光中扭曲、淡化,直至彻底化为虚无,只留下那一片巨大的、冒着热气、散发着冲天恶臭的、不可名状的血肉废墟。
“谢谢……”
“痛啊……”
“自由……”
无数细碎、飘渺、分不清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着叹息与呜咽,仿佛最后的风的余韵,轻轻拂过林晚的耳畔,然后彻底沉寂。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林晚瘫软在地,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污秽,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那把铜钥匙。
它不知何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跟她一起逃了出来。
钥匙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滑腻的组织液,在清晨的阳光下,那冰冷的黄铜表面……竟诡异地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鲜红纹路!
它们微微搏动着,仿佛还带着废墟中那邪恶生命的微弱余温。
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钥匙。它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血丝在阳光下似乎收缩了一下,但依旧清晰可见。
终局伏笔:
钥匙异动: 铜钥匙上的血丝在阳光下搏动,暗示“房心”的诅咒并未完全消散,或钥匙本身已成为新的污染源。
中介现身:城市另一端,房产中介王先生正用一块沾着不明粘液的布,仔细擦拭着另一把沉重的黄铜老钥匙。
钥匙柄上刻着模糊的地址:“玫瑰街23号”。
他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古怪的老歌,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另一栋同样古老阴森的公寓楼轮廓。“下一个……该招新房客了。”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放着那本1923年疗养院日志的……最后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一个极其复杂、令人望之眩晕的几何图案——献祭仪式阵法。图案的中心,连接着数个用红笔圈出的地址,玫瑰街23号只是其中之一。
在阵法边缘,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注解:“血肉为引,房骸为巢,神骸……终将苏醒。”
雨点砸在瓦片上,像一群焦躁的老鼠在头顶没命地奔逃。
我坐在窗边,就着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手里捏着针,想把妹妹林曦那条被荆棘扯破的蓝布裤子缝好。
针尖一次次刺进厚实的粗布里,再艰难地拔出来,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扎在浸了水的泥地上。
灯芯爆了个灯花,屋里猛地一亮,又迅速暗下去,晃得我眼前发黑。
“曦儿,”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朝里屋方向喊,“别磨蹭了,洗脚水该凉了。”
没人应声。
只有屋外雨声更急,风声呜咽着挤过门缝,吹得油灯火苗一阵乱抖,墙上我和妹妹依偎的影子也跟着剧烈晃动、变形。
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我放下针线,站起来,腿脚有些发僵。推开里屋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在滂沱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床上空着,被子胡乱卷在角落。
我摸索着点亮里屋的小油灯,昏光驱散一角黑暗,照亮了冰冷的床板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没有人。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下去,沉到无底深渊里。
我冲回外屋,目光像疯了一样扫过屋子的每个角落——灶台后,水缸边,堆柴火的角落……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我踉跄着扑到妹妹平时写作业的小木桌前。
桌上摊着她的作业本,铅笔滚落在一边。
本子上是她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地抄写着老师教的生字。
可就在那些工整的字迹下面,几行新添的、颜色更深也更潦草的字,像丑陋的虫子一样爬满了纸页,刺得我眼睛生疼:
姐姐上山寻妹忙,
脚生根,喉成簧。
山神笑纳新歌唱,
石人伴舞夜未央。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这绝不是曦儿的字!是谁?谁写的?谁来过?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调子,飘飘忽忽地,从紧闭的门外渗了进来。
“……姐姐上山……寻妹忙……”
是童谣!就是本子上那首!细声细气,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腻!声音很近,就在门外!
“曦儿!”我嘶喊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猛地扑向屋门,一把拉开了沉重的门栓。门板“哐当”一声撞在泥墙上。
外面是泼墨般的夜,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颤抖的刀,劈开浓稠的黑暗和雨幕,疯狂地扫向院门、篱笆、湿漉漉的泥地……光束里只有密集的雨丝在狂舞,溅起浑浊的水花。
空无一人。只有那诡异的童谣声,仿佛被雨水打碎了,又仿佛融入了风里,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缠绕着破败的院门,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然后……戛然而止。
就是它了!
我一把抓起斧头,冰冷的木柄,和沉甸甸的手感,给了我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再没有任何犹豫,我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几乎让我窒息。
但我一步不停,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子中心、那座被所有村民视为禁忌核心的古老祠堂狂奔而去。泥泞的小路像涂满了油,好几次我几乎摔倒,冰冷的泥浆溅满裤腿。
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黑木大门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巨口,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旧锁,在黑暗中幽幽反着一点手电筒的微光。
锁孔锈迹斑斑。没有钥匙。也根本不可能有钥匙。
村里只有几个辈分最高的老家伙才有资格碰它,而那本传说中记录着所有被“山神收走”者名字的“禁山簿”,就锁在里面。
“曦儿……”我的身影在雨中颤抖,破碎不堪。妹妹惊恐的眼神,她最后可能发出的呼救,被拖入未知黑暗时的无助……这些想象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
没有时间了!一丝犹豫都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她!
“啊——!”喉咙里爆发出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
双手高高举起那柄沉重的、豁了口的破斧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把顽固的黄铜锁狠狠劈下!
“当——!”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雨夜里炸开,震得我手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混着雨水流下。
锁头纹丝不动,只在斧刃崩口的地方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让斧头几乎脱手。
“当!当!当!”
一下,又一下!我像疯了一样抡着斧头,不顾一切地劈砍。木屑和铜屑飞溅。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自己的心上,手臂的肌肉在哀嚎,骨头似乎要裂开,虎口的伤口被震得鲜血淋漓,染红了斧柄。
可我停不下来!曦儿的脸在我眼前晃动,那首新添的童谣在耳边尖叫!必须打开它!必须知道!那本簿子里一定藏着线索!
“哐啷!”
一声闷响,黄铜锁终于不堪重击,带着一截断裂的锁扣,沉重地掉落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门栓也被震开了。沉重的黑木大门被我猛地推开一条缝隙,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手电筒的光柱射进去,照亮了祠堂幽深的前厅,光影在布满蛛网的梁柱间晃动,如同鬼影幢幢。
我几乎是扑了进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祠堂深处,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排排蒙着厚厚灰尘、刻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祖宗牌位,在光影下沉默着,透着无言的压迫。
手电光急切地扫过布满灰尘的供桌、歪倒的蒲团……最后,死死定在了神龛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同样落满灰尘的黑色木龛,龛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锁。
这肯定就是它了!存放“禁山簿”的地方!
我冲过去,甚至来不及多想,用那柄豁口的破斧头,狠狠几下砸在那把小铁锁上。
“哐当”一声,小铁锁应声而落。我颤抖着手,一把拉开龛门。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册子。册页是粗糙发黄的厚纸,用粗麻线装订,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
一股浓烈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霉味和尘埃味瞬间涌出。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带着祠堂的腐朽气息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喉咙口的血腥味。
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本沉重而冰冷的册子。
我把它捧出来,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粗糙得能刮破手指,墨迹是那种陈年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早已晕开、渗透,像凝固了很久的血块。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笔画僵硬如枯枝,透着一股非人的寒意:
入山者,臂化枝,目成窟,山神笑纳,永为石奴。
这根本不是歌谣,更像是一道冰冷残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
我猛地翻过这一页,后面的内容让我的血液几乎冻结。
全是名字!
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墨迹有深有浅,笔迹也各不相同,有的刚劲,有的稚嫩,有的潦草如鬼画符。
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日期。最古老的墨色几乎褪尽,纸张也格外脆弱,名字都模糊不清了。
越往后翻,墨迹越新。
“林远柱,甲子年四月初七……”
“王二妮,庚午年冬月廿三……”
“赵铁头,丙戌年七月十五……”
这些名字,有些在村口老槐树下晒太阳的老人们模糊提起过,带着敬畏和恐惧,说他们“被山神收走了”;有些则完全陌生,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今只剩这册子上一抹暗红的污迹。
我发疯似的往后翻,手指被粗糙的纸页边缘割破也浑然不觉,血珠渗出,滴落在发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像新添的、微小的红痕。翻到最后几页,墨迹明显新得多,笔迹也更清晰。
“李茂才,辛卯年八月初九……”这是前年秋天失踪的采药人,村里人说他在后山采野参,一脚踩空就没再回来。
“孙小福,癸巳年五月十七……”这是去年夏天走丢的傻小子,才十五岁,他娘哭瞎了眼。
“周石头,甲午年腊月初三……”这是今年刚开春不久的事,村里最强壮的猎户,带着弓箭和干粮进山,再没出来。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预感,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带着自虐般的绝望,翻到了册子的最后一页。
崭新的墨迹!暗红色的字迹,像刚写下不久,还带着一种诡异的湿润感,仿佛墨汁尚未干透。那笔迹……扭曲、僵硬,
透着一股非人的死气,和我刚才在妹妹作业本上,看到的那首童谣的字迹……一模一样!
林曦,乙未年七月廿八。
七月廿八。就是今天!
名字下面,赫然用同样的、令人作呕的扭曲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新谣已成,山神笑纳。
不——!”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我喉咙里炸开,撕破了祠堂的死寂。
那本沉重的禁山簿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埃。眼前阵阵发黑,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牌位仿佛都在旋转、狞笑。
曦儿!我的曦儿!名字被写在了这死亡簿上!“新谣已成,那首新添的童谣!“山神笑纳”像一件冰冷的祭品!
无边的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绝望淹没。
我像一头彻底失去幼崽的母兽,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破斧头,转身就冲出了祠堂大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
禁山!只有那里!那吃人的鬼地方!
我不顾一切地朝着村子后面那片黑沉沉的山影冲去。
泥泞不堪的小路在脚下打滑,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冻得我牙齿打颤,但胸膛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找到曦儿!在她彻底变成那簿子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之前,找到她!把她带回来!
村道两旁零星散布的房屋都黑着灯,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墓。
只有雨水冲刷屋顶和地面的哗哗声。然而,就在我即将冲出村口,踏上那条通往禁山方向、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的小径时,旁边一扇黑乎乎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影堵在门口,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雨侵蚀了百年的老树根。
是村西头的七叔公。
他手里提着一盏极其昏暗的、被油污糊得几乎不透光的旧马灯,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将他沟壑纵横的脸映得一半在光里,一半沉在浓重的阴影中,皱纹深得如同刀刻。
他浑浊的老眼透过雨幕,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悲悯和……恐惧。
“晚丫头……”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被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莫去……那是……山神爷……收人哩……”
“收人?”我猛地停住脚步,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却比不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楚和愤怒。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叫,声音劈裂在雨夜里,“我妹妹!林曦!她才九岁!她懂什么山神?!她名字刚被写进祠堂那本鬼簿子里了!‘新谣已成’!你告诉我!山神凭什么收她?!” 我挥舞着手里的破斧头,指向黑沉沉的后山方向,斧刃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光,“它在哪?那座吃人的山?!告诉我!”
七叔公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一片在寒风中打颤的枯叶。
他提着马灯的手哆嗦得厉害,灯影在他脸上疯狂跳动。
他死死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抵抗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再睁开时,那浑浊的眼底只剩下更深沉的绝望。
“晚丫头……”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莫问……莫去……那是……命数……被山神……收走的……回不来的……回不来的……” 他反复念叨着“回不来”,像是给自己念咒,又像是在哀求我。
看着他这副样子,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从他这里,我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愚昧的恐惧。
指望他们?指望这些被“山神”吓破了胆的人?
“让开!”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再不想看他一眼,更不想再听一句。
攥紧斧头,撞开挡路的、带着湿气的空气和冰冷的雨丝,绕过七叔公那佝偻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通往禁山、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小径。
身后,传来七叔公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叹息,瞬间就被无边的风雨吞噬。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
早已偏离了村民偶尔进山砍柴踩出的模糊小径,深入了真正的禁地。
每一步都陷在没过脚踝的、冰冷的烂泥和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落叶层里,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噗叽”声。
湿滑的树根和藤蔓像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将我绊倒。
空气冰冷潮湿得如同浸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腐叶和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
光线极其昏暗,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层层叠叠,将本就阴沉的雨夜天光几乎完全隔绝。
只有我手中那支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条虚弱而颤抖的白色虫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纵横交错的树干间徒劳地穿刺,光线被湿漉漉的树叶,和无处不在的藤蔓吸收、扭曲、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照亮眼前几步远的范围,反而让更远处的黑暗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危机四伏。
死寂。绝对的死寂。
除了我自己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还有脚下每一次踩进烂泥和落叶发出的粘腻声响,四周听不到任何属于山林的声音——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没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头顶持续不断的、单调冰冷的雨声。
这片山林是死的,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尸骸。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恐惧、疲惫、寒冷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四肢,拖拽着我的脚步。
手电筒的光晕也开始明显地黯淡下去,电池快要耗尽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压垮,脚步虚浮得快要支撑不住时,眼前的景象骤然发生了变化。
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了。
丝丝缕缕、灰白色的雾气,毫无征兆地从地面、从树根、从每一片湿漉漉的叶子上渗透出来,如同无数苏醒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汇聚、弥漫、升腾。
它们冰冷、粘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朽烂木头和湿透的坟墓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味。
手电筒的光柱射过去,立刻被这浓雾吞噬、散射,光线变得极其微弱、浑浊,视野被压缩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只能勉强看清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连自己的脚都模糊不清。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诡异的灰白填满了,方向感彻底迷失。
“曦儿——!”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撞进浓雾里,却连一点微弱的回声都没有,瞬间就被那无边的、死寂的灰白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穿透了厚重的浓雾和单调的雨声,极其突兀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笃…笃…笃…
声音很闷,很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牙酸的硬物碰撞感。
不是木头,也不是金属。
它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执着,仿佛永不停歇的丧钟。
在这绝对死寂的浓雾中,这声音显得无比清晰,也无比诡异。
心脏猛地一缩。我屏住呼吸,攥紧了手里冰冷的斧柄,指甲深深掐进木柄的裂缝里。
那声音……似乎就在左前方不远的地方!
我像被那声音牵引着,又像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恐惧驱使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挪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浓雾仿佛有生命般在我身边流动、缠绕。
手电筒的光晕微弱得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湿漉漉的、布满苔藓的黑色岩石地面。
笃…笃…笃…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浓雾似乎也稀薄了那么一丝丝。
隐约的,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浑浊的光线边缘显现出来。
它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蹲在一块巨大的、形状狰狞的黑色山岩旁边。
是谁?是曦儿吗?还是……别的什么?
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躲在了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古树后面,粗粝潮湿的树皮紧贴着我的脸颊。
手电筒的光,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如同探针般,一点一点地移向那个模糊的轮廓,试图穿透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灰白。
光线艰难地刺破雾气,终于勉强勾勒出那个身影的局部。
首先看到的,是背影。
一件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湿漉漉地紧贴在佝偻的背上。
那绝不是曦儿小小的身形!这是一个成年男人!
我的心脏沉了下去,随即又被更大的惊骇攫住!
光线颤抖着,缓缓下移,落在他放在膝上、似乎在操作着什么东西的手臂上。
那……那是什么?!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臂”!
从破烂的袖管里伸出来的,是两条……东西!灰白色,表面粗糙无比,布满了扭曲的、如同老树根瘤般的凸起和深深的、如同被虫蛀蚀过的沟壑裂缝。
那材质,既不是血肉,也不完全是木头或石头,而是一种诡异的、介于木质和石质之间的状态!它们僵硬地弯曲着,末端……末端根本不是手!而是两段被粗暴地削尖、磨平的末端,形成了一种……工具般的形态?
此刻,这“工具”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却又异常精准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凿击在身前那块巨大的黑色山岩上!
笃!笃!笃!
就是这声音!
每一次凿击,都伴随着细小的、灰白色的石屑飞溅开来。他在……雕刻?!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脊椎。我认得那件破褂子!那是周石头!村里最强壮的猎户,今年开春才进山失踪的周石头!禁山簿上最后几个名字之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干什么?
巨大的惊骇让我忘记了呼吸,手电筒的光柱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光线终于向上移动,艰难地爬升,试图照亮他的脸……他的头……
光线扫过他的肩膀,掠过他低垂的脖颈……然后,定格在了他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张脸……是周石头的轮廓没错。但皮肤……不,那已经不是皮肤了!同样是那种灰败的、毫无生气的石灰色!布满了扭曲的纹理,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
眼眶的位置,是空的!只有两个深深凹陷下去、边缘粗糙不平的黑窟窿!里面没有眼球!没有血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墓穴深处淤泥般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重量,有质感,沉沉地镶嵌在那石质的眼眶里!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只有单调凿击声的浓雾中,就在我的目光触及那两个空洞窟窿的瞬间——
周石头那颗低垂的、石雕般的头颅,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朝着我藏身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双空洞的、如同墓穴深渊般的眼眶,直直地“望”向了我!
一股冰冷的、直达灵魂深处的恶寒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渣!头皮炸开,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声已经冲到喉咙口的、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死死压了回去,化作喉咙深处一声沉闷痛苦的呜咽。
他“看”到我了!那双空洞的眼窝,绝对“看”到我了!
“周……”一个破碎的音节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我想喊他的名字,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想问他曦儿在哪!但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调子,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穿透了浓雾的阻隔,飘飘渺渺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调子……甜腻得发腻,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童真感。
断断续续,不成篇章,却像一只冰冷的、带着吸盘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心脏。
是童谣!是妹妹作业本上那首新添的、预告了姐姐结局的恐怖童谣!
姐姐上山寻妹忙
脚生根,喉成簧
这声音……比刚才在门外听到的,更清晰!更近!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浓雾深处!
曦儿!是曦儿在哼唱!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神经。
周石头带来的恐怖景象被暂时压了下去。
曦儿!找到曦儿!
我再也顾不得那个正用空洞眼窝“注视”着我的、变成怪物的周石头,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这片山林里其他,无法想象的恐怖存在。
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对妹妹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我猛地从藏身的古树后冲了出来,像疯了一样,循着那断断续续、如同鬼魅勾魂般的童谣声,跌跌撞撞地冲进前方更加浓稠、更加未知的灰白迷雾之中。
脚下的烂泥和湿滑的苔藓几次让我几乎摔倒,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但我不管不顾,只凭着一股蛮力,朝着歌声的方向狂奔。
“曦儿!曦儿!姐姐来了!别怕!”我嘶喊着,声音在浓雾中迅速消散。
那诡异的童谣声时断时续,如同雾海中的灯塔,指引着我,也折磨着我。它似乎很近,却又总是在前方飘荡。
浓雾遮蔽了一切,手电筒的光已经微弱得只剩下一个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脚下巴掌大的地方。
四周是无数影影绰绰、形态扭曲怪异的巨大黑影——或许是嶙峋的山石,或许是更加古老诡异的树木,在浓雾中沉默地矗立,像无数蛰伏的巨兽。
跑着跑着,脚下猛地一绊!
“噗通!”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浆瞬间糊满了脸和胸口。
手里的破斧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头上,滚进了浓雾深处。
手电筒也脱手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光柱歪斜地射向一旁,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猛地僵住了。
手电筒昏黄的光晕,正好打在我绊倒的地方——一根从潮湿的黑色泥土里突兀伸出来的、灰白色的、扭曲的“东西”
那不是树根
那形状……分明是一截……人的小腿!从膝盖以下的部分,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斜插在泥土里!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苔藓,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灰败的、石质化的皮肤纹理,以及脚踝处……那脚踝处,赫然分叉出几条同样灰白色、同样布满粗糙纹理的……根须!像枯死的老树根,深深地扎进了黑色的泥土之中!
“啊……!”一声短促的、被恐惧掐断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这难道就是“脚生根”?!
那首童谣……在应验?!
巨大的恐惧让我手脚冰凉,几乎无法动弹。
但就在这时,那微弱的、甜腻的童谣声,再一次无比清晰地飘了过来。这一次,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前面几步远!
“曦儿!”求生的本能和对妹妹的牵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泥浆里爬起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污秽,也顾不上捡起那微弱的手电筒和丢失的斧头,跌跌撞撞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扑去。
浓雾似乎被我的冲势搅动,翻滚着向两边散开了一点点。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一片小小的、相对空旷的洼地。
洼地的中央,一个小小的、穿着熟悉蓝色碎花布衫的身影,背对着我,静静地坐在一块低矮的、布满青苔的岩石上。
是曦儿!
她还穿着失踪时的那件衣服!小小的肩膀随着某种节奏,极其轻微地晃动着。
“……姐姐上山……寻妹忙……” 那甜腻得令人心头发毛的童谣调子,正从那个小小的背影方向清晰地飘来。
狂喜像巨浪般瞬间冲垮了堤坝,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恐惧!曦儿!她还活着!她真的在这里!
“曦儿!”我哭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小小的背影扑了过去。
冰冷的雨水,湿滑的苔藓,脚下那截可怕的“根须”……一切都无法阻挡我!
我冲到了她的背后,伸出颤抖的、沾满冰冷泥浆的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带她离开这个地狱。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服的瞬间
那个小小的背影,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僵硬感……转了过来。
一张脸,映入了我狂喜未褪、却瞬间被冻结的眼瞳。
那是曦儿的脸。轮廓没错。
但皮肤……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湿冷的石粉!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了星星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眼眶边缘粗糙、干裂,如同被粗暴凿开的石洞。眼眶深处,并非完全的黑暗,而是……生长着一种诡异的、散发着极其微弱、幽绿色荧光的苔藓!那光芒微弱而冰冷,如同鬼火,在空洞的眼窝里幽幽地“注视”着我!
她的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种……被强行扭曲的、石雕般的表情!
“……脚生根……”她张开嘴,发出声音。但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完全不是曦儿那清脆的童音!每一个音节都冰冷地砸在我的心上。
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她那双小小的脚,从岩石边缘垂了下来。
脚踝处……灰白色的皮肤下,清晰地鼓起几道扭曲的、树根般的脉络。
而就在脚踝骨最凸起的地方,几条同样灰白色的、细小的、如同初生嫩芽般的根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刺破那层死灰色的“皮肤”,带着一种粘稠的、如同树汁般的暗绿色液体,蠕动着……向下延伸!试图扎进岩石表面湿滑的苔藓里!
“不——!”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瞬间将我撕裂。我的曦儿!我那活泼可爱的妹妹!怎么会变成这样?!那首童谣……它正在她身上变成现实!
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跪倒在她面前冰冷的岩石上,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她那正在异变的脚踝,想要阻止那些可怕的根须生长!手指触碰到她脚踝的皮肤——冰冷!坚硬!如同触摸一块在阴冷地窖里放久了的粗糙岩石!
“曦儿!别唱了!跟姐姐回家!姐姐带你回家!”我哭喊着,徒劳地用手去抠、去掰那些正在缓慢蠕动的细小根须。
它们异常坚韧,冰冷滑腻,像有生命般在我的指尖下扭动。
她空洞的、生长着发光苔藓的眼窝“看”着我,嘴角那个诡异的弧度似乎咧得更开了一点。
“……喉成簧……”她用那干涩如石磨摩擦般的声音,继续吐出冰冷的字眼。
就在这三个字落下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烈的瘙痒,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爆发般从我的喉咙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那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突兀,像有无数只冰冷的、长满细毛的虫子突然挤满了我的气管,在疯狂地蠕动、抓挠!我猛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咳嗽,想要干呕,想要把那可怕的瘙痒感驱赶出去!但我的喉咙肌肉却完全不受控制地……痉挛、收紧!
“呃……嗬……”我痛苦地弓起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
那瘙痒感在急速地转化,变成一种奇异的、难以抗拒的震颤!仿佛我的声带、我的气管、我整个喉咙都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扭曲、改造……
然后,一段冰冷而诡异的旋律,完全不受我意志的控制,如同冰冷的泉水找到了决堤的出口,猛地冲开了我紧咬的牙关,不受控制地从我剧烈痉挛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那调子……尖细、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甜腻和空洞感,瞬间刺破了浓雾的死寂!
……山神笑纳新歌唱……
石人伴舞夜未央……
是我刚刚哼出的声音!是那首童谣的后半段!从我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了!
巨大的惊恐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想要阻止那可怕的旋律,但喉咙深处那剧烈的、非人的震颤感却越来越强,冰冷的音符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强行挤开我的手指,持续不断地、扭曲变调地涌出!
我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四周。
就在我发出这非人歌声的刹那,浓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剧烈地翻滚起来。
洼地周围……那些之前隐藏在浓雾深处、影影绰绰的巨大黑影……动了!
一个、两个、三个……十个……几十个……上百个!
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森林里冒出的诡异蘑菇!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周石头那样佝偻着雕刻,有的僵直地站立如同守卫,有的匍匐在地……但此刻,它们所有灰败的、石雕般的头颅,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般的“咯吱”声……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转向了坐在岩石上、脚踝生出根须的曦儿!
转向了正在不受控制地、用非人嗓音唱着童谣的我!
无数空洞的眼窝,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里面幽幽的苔藓微光在浓雾中闪烁,汇聚成一片冰冷死寂的、无声的凝视!
下一秒——
整个死寂的山谷,猛地被一种宏大、杂乱、却又诡异统一的变调合唱声彻底填满!那声音如同亿万块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碰撞、呻吟!汇聚成一股冰冷、沉重、令人灵魂战栗的洪流!
姐姐上山寻妹忙……
脚生根,喉成簧……
山神笑纳新歌唱……
石人伴舞夜未央……
那变调的、非人的歌声,从四面八方每一个灰白色的石人口中发出,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山谷,震得浓雾翻腾,震得脚下的岩石都在微微颤抖!
它们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和曦儿,那汇聚的、无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将我死死地钉在原地。
我的喉咙,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般涌出那冰冷的童谣旋律,与这漫山遍野的、石人的变调合唱,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献给这座活体山脉的、永恒而绝望的祭歌。
曦儿嘴角那石雕般的诡异弧度,在漫山遍野的合唱声中,似乎咧得更深了。
雨水,像老天爷失手打翻的墨缸,浓稠、冰冷、无休无止地泼洒下来。
车轮碾过泥泞不堪的山路,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云默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去。
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车灯劈开的两道惨白光柱,挣扎着刺破雨幕,照亮前方扭曲虬结的枯枝,像一只只伸向车身的鬼爪。
她蜷在冰冷的副驾驶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屏幕微弱的光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出那条简短得近乎冷酷的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祖母危,速归云庐。”
云庐。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冰,猝然砸进她的心湖,激起一片死寂的寒潮。
她几乎忘了那座老宅的存在,那个庞大、幽深、只存在于童年模糊而阴郁记忆里的地方。
父母早逝后,她就被带离了那里,在遥远的城市长大。
关于云庐的一切,都隔着厚厚的、潮湿的雾气,只留下一种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排斥和恐惧。
“快到了。”司机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打破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抹了一把,被车内水汽模糊的前挡风玻璃,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云默,“这鬼天气,还有这云庐,啧…”
他没说完,但那一声“啧”里的意味,云默听得懂。
是避讳,是恐惧,是山民口耳相传中,对那座孤悬山坳、被诅咒笼罩的百年老宅根深蒂固的忌惮。
车猛地一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彻底停了下来。
昏黄的车灯前,两扇巨大的、包裹着黑沉沉铁皮的门扉突兀地撞入视野。
门极高,门环是两只狰狞的兽首,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门楣上方,一块饱经风霜的沉重木匾,依稀可见两个模糊的阴刻大字——云庐。
到了。
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腐朽气息、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铁锈般的阴冷味道,穿透紧闭的车窗缝隙,顽固地钻进云默的鼻腔。
她胃里一阵翻滚,强压下呕吐的欲望,付了远超谈好的车费。
司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钱,看也没看她一眼,猛地倒车,轮胎在泥水里疯狂打滑空转,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然后像逃离地狱般,一头扎进无边的雨夜黑暗里,尾灯的红光转瞬即逝。
孤身一人。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云默单薄的外套,寒意如同活物,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
她站在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高大门前,仰头望着匾额上那模糊的“云庐”,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她窒息。这门,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口。
她抬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兽首门环,还未用力叩响——
“吱呀——”
令人牙酸的、干涩悠长的摩擦声骤然撕裂雨幕。
沉重的大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门内,是无边的、粘稠的黑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嵌在门缝的黑暗中。
那是一个极瘦极高的老者,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却依旧显得空荡荡的黑色布衣,仿佛一根突兀立在门后的、被风干的竹竿。
一张脸在门厅深处微弱光线的映衬下,只剩下深刻的、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像是蒙了尘的玻璃珠子,木然地转动了一下,精准地落在云默湿透的身上。
“默小姐。”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也听不出任何情绪,“老夫人,在等。”
是管家。云默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么一道沉默如影的存在,叫福伯?
福伯说完,身体微微一侧,让开了那条通往黑暗的门缝。
他没有打伞,也没有任何让云默避雨的意思,只是那么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守门的石像鬼。
寒意顺着湿透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云默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冰冷空气,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踏进了云庐的门槛。
沉重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
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真空般的寂静。
只有她湿透的鞋子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回响,空洞得令人心悸。
门厅很高,穹顶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久未通风的尘埃味、老木头散发出的朽味、还有,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水腥气?像是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头被翻搅起来的气息。
福伯佝偻着背,提着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老式玻璃罩煤油灯,在前引路。
昏黄摇曳的豆大火苗,仅仅能照亮他脚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以及他拖在地上、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
光线所及之处,云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镜子。
无处不在的镜子!
门厅两侧高大的墙壁,并非她想象中的木质或砖石,而是两面巨大的、顶天立地的落地镜!镜框是繁复而阴沉的深色木雕,刻着扭曲纠缠的藤蔓和叫不出名字的怪异鸟兽。
光线太暗,镜面本该映出她和福伯的身影,然而此刻,那巨大的镜面却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永远擦不净的灰尘,又像是弥漫着一层浓重的、凝滞不动的雾气,只能勉强映出灯影摇曳下模糊扭曲的轮廓,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在看水中的倒影,诡异莫名。
不只是门厅。
随着福伯引着她穿过一条同样幽深狭长的回廊,云默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撞碎胸腔。
回廊两侧,每隔几步,就悬挂着一面或大或小的镜子。
方形的,圆形的,菱形的,镶嵌在同样阴沉的雕花木框里。
有的挂在墙上,有的直接镶嵌在墙体中。每一面镜子,无一例外,都覆盖着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厚厚的、仿佛凝结了无数岁月的浑浊雾气,将本该清晰的影像彻底模糊、扭曲、隔绝。
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像无数只被蒙上眼罩的、窥探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这根本不是家宅!这是一座镜子砌成的坟墓!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在云默胃里翻腾。
回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只有福伯佝偻的背影,和那盏微弱如豆的油灯在移动。
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又被两侧模糊的镜面吸走一部分,留下更加空洞的回响。
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阻力。
终于,福伯在一扇厚重的、同样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前停下。
他枯枝般的手轻轻推开房门。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混合着更浓郁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般从门内涌出,瞬间包裹了云默。
房间里光线比外面更暗,只有角落里一张小几上,点着一盏同样昏黄的油灯。
她的目光越过福伯佝偻的肩头,猛地钉在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挂着厚重帷幔的雕花木床上。
一个人影陷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几乎被淹没。枯槁,只能用枯槁来形容。
露在被子外的头颅和脖颈,皮肤是蜡黄的、松弛的、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如同风干多年的树皮。
头发稀疏灰白,散乱地贴在毫无生气的头皮上。
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唇干裂灰败,微微张着,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啸音。
那是她的祖母?云默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考究、眼神锐利、带着不怒自威气势的老人,竟被岁月和病痛摧残成了眼前这具,活着的骸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云默,压过了之前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靠近床边,嘴唇微动,想要喊一声“奶奶”,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那具“骸骨”突然动了!
一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青筋暴凸的手,如同从坟墓里骤然伸出的鬼爪,带着一股惊人的、完全不符合垂死之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被褥中探出!
冰!那只手冰冷得不像活人,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的铁!
它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抓住了云默刚刚靠近床沿的手腕!
“呃…呃…” 祖母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深陷的眼窝猛地转向云默的方向。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似乎爆发出一种濒死的、极度惊骇的光芒,死死地钉在云默的脸上。那目光里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警告!
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整张床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攥着云默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抠进她的皮肉里,喉咙里的嘶鸣终于挤出了一个破碎而尖锐的音节:
“镜…子…!”
声音嘶哑刺耳,如同砂轮在刮擦金属。
云默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魄散,手腕传来的剧痛和那彻骨的冰冷,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
祖母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混合着血沫和恐惧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
“不…能…擦…!千…万…不…能…擦…!”
最后一个“擦”字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尾音消失在喉咙深处。
那只死死钳住云默的手,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松,软软地垂落下去,砸在厚厚的锦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濒死挣扎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躯体还勉强维系着一丝生机。
手腕上残留着刺骨的冰冷和几道清晰的、火辣辣的指甲掐痕。云默浑身冰冷,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
祖母最后那惊恐欲绝的眼神,那用尽生命发出的警告——“镜子…不能擦!”——如同带着冰碴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缠绕上她的心脏。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祖母那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声。
浓重的药味和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福伯像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床边。
他枯槁的手极其自然地替祖母掖了掖被角,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张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深不见底。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珠,看向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云默,声音依旧干涩得像沙漠里的砾石:
“默小姐,一路劳顿。您的房间,收拾好了。”
他微微侧身,让开通往门口的路。那姿态,与其说是引路,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驱赶。
云默的视线还无法从那具形同枯槁的躯体上移开,祖母最后那惊恐的眼神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福伯…奶奶她…”
“老夫人需要静养。”福伯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边请。”
他不再看她,径直提起那盏光线微弱的煤油灯,率先向门外走去。
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扭曲,投射在两侧蒙着浑浊雾气的镜面上,如同鬼魅起舞。
云默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祖母,又看了一眼福伯即将消失在回廊黑暗中的背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没有选择。
只能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手腕上残留的刺痛,迈着沉重的步子,跟了上去。
回廊依旧幽深,两侧模糊的镜面在微弱摇曳的灯光下,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福伯的脚步无声无息,只有云默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孤单和突兀。
走了不知多久,仿佛穿越了整个宅邸的心脏,福伯在一扇略显低矮的房门前停下。
这扇门同样老旧,但门板上的雕花比起祖母房间的要简单许多,透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
福伯掏出钥匙——那钥匙也是古旧的黄铜色,磨得发亮——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清脆的机械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灰尘和木头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福伯将手中的油灯递向云默,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房间内部。
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挂着灰扑扑纱帐的雕花木床,一张同样积满灰尘的木桌,一把椅子,一个看起来同样年代久远的木制脸盆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内侧墙壁上,镶嵌着一面约半人高的椭圆形镜子,镜框是深色的木头,同样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无法穿透的浑浊雾气。整个房间,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死气沉沉的阴冷。
“默小姐,早些歇息。”福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依旧毫无波澜,“宅子里东西旧,夜里……莫要随意走动。”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警告的意味。
说完,不等云默有任何回应,他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佝偻的身影迅速隐没在回廊浓稠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盏被塞到云默手里的煤油灯,散发着微弱而孤独的光芒。
门,在云默身后轻轻合拢,发出轻微的“咔”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幽深回廊的黑暗。
房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手中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灯影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
那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冰冷气息的味道充斥鼻腔。
云默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手腕上,祖母留下的冰冷触感和指甲掐痕依旧清晰,隐隐作痛。
她环视着这间陌生的、阴冷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那面镶嵌在墙上的椭圆形镜子上。
那层厚厚的、浑浊的雾气,仿佛隔绝了另一个世界。
祖母惊恐的警告再次在耳边炸响:“镜子…不能擦!”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寒意席卷了全身。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将油灯放在积满灰尘的木桌上。
灯光照亮了桌面一层厚厚的浮尘,也照亮了她自己映在桌面上模糊而疲惫的倒影。
她需要休息。
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云默脱下湿透冰冷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
她疲惫地坐到床边,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冰冷的被褥触碰到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掀开同样带着浓重霉味的被子,钻了进去,试图汲取一点点微薄的暖意。
冰冷和潮湿包裹着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侧过身,面对着墙壁的方向,蜷缩起来,试图逃避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冰冷,和那面镜子带来的无形压力。
油灯的光芒在身后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意识开始模糊,沉向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一股莫名的、尖锐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昏沉的睡意,像冰冷的针扎在脊椎上。云默猛地一个激灵,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一丝清明。
冷。
不是被子里的那种湿冷,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的、带着强烈恶意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阴冷。
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渗透了厚重的被褥,紧紧包裹住她。
云默的心脏骤然一缩,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对危险降临的强烈预感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房间里死寂得可怕,连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般轰鸣。
那阴冷的气息……源头……
她的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锈的轴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转向房间内侧——转向那面镶嵌在墙壁上的椭圆形镜子。
油灯的光芒不知何时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只勉强照亮镜框周围一小圈区域。
那面镜子,依旧蒙着厚厚的浑浊雾气,像一块巨大的、布满霉菌的毛玻璃。
然而,就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浑浊雾气深处…
一个轮廓,清晰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的轮廓!她蜷缩在床上的侧影!但镜中的影像,却比她现实的动作快了半拍——镜中的“她”,正在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云默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眼睁睁看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一点点将脸转向镜子外面……转向……她的方向!
不!
不对!
镜中的那个“人”转过头来的瞬间,云默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不是她!
镜中雾气弥漫的深处,那个穿着白色睡衣、姿势与她一般无二的身影,在完全转过来面向镜外的刹那,那张脸……那张脸虽然模糊,却带着一种云默从未有过的、极其诡异的僵硬笑容!嘴角以一种非人的弧度向上拉扯着,露出森白的、不属于她自己的牙齿!那双眼睛的位置,没有眼白和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寒意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穿了云默的四肢百骸!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就在那镜中“人”露出诡异笑容的瞬间,在它——或者说在镜中“云默”的身后,在那片更加浓稠、翻滚不息的浑浊雾气中,另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了出来!
距离很近,紧贴在镜中“云默”的背后!
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一身……刺目的、粘稠的、仿佛用鲜血刚刚染就的……**大红嫁衣**!
繁复的刺绣在模糊的镜面中扭曲成诡异的纹路。
长长的、宽大的袖子垂落着。
头上似乎顶着沉重的、同样模糊不清的凤冠。
嫁衣的颜色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如同凝固的血块,在昏暗浑浊的镜面中散发着不祥的光泽。
嫁衣女人的脸,完全隐没在更深的、如同活物般翻涌的雾气之后,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阴影。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紧贴着镜中那个露出诡异笑容的“云默”,姿势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泥土和冰冷尸骸的腐朽恶臭,仿佛穿透了镜面,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钻进云默的鼻腔,直冲大脑!
“呃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枷锁,云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像被无形的弹簧弹开,猛地从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镜面上!
镜子!
镜中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女人轮廓,依旧静静地立在翻涌的雾气里,紧贴着那个笑容诡异的“云默”。
那双隐藏在雾气后的眼睛,似乎……似乎正透过那层浑浊,死死地……盯着她!
手腕上残留的冰冷剧痛尚未消散,镜中那血红嫁衣的鬼影带来的彻骨寒意,还未退去,云默的尖叫仿佛还在空旷死寂的云庐里回荡。
又或许那尖啸,仅在她自己嗡嗡作响的颅腔内激荡。
她背脊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门板,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冰渣,刺痛着肺部。
视线无法从墙上的镜面移开,那浑浊的雾气仿佛活了过来,缓慢地、粘稠地翻滚着,如同沉睡着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沼泽。
血红的嫁衣轮廓依旧清晰,如同烙印般刻在翻涌的灰白之后,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默小姐。”
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她身后的门板响起,近得如同耳语。
“啊——!” 云默再次惊跳起来,心脏几乎冲破喉咙。她猛地转身,后背再次重重撞在门上。
福伯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脸,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嵌在门缝的黑暗里。
他那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鱼般的光泽,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惊恐扭曲的脸。
他手里提着一盏光线同样微弱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只够照亮他下半张干瘪的嘴和佝偻的肩头。
“您看见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谈论天气,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云默剧烈地喘息着,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门板边缘,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她看着福伯,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勒紧了她的咽喉。
福伯的目光越过她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房间深处那面镶嵌在墙上的椭圆镜。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云默却在那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麻木的敬畏,仿佛在看一个既定的、无法违抗的命运图腾。
“那是‘镜冢’的新娘。”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的话语如同来自古墓深处的回响,带着腐朽的寒气,“云家…世世代代…都要献祭一个女儿给她。
用她们的命…她们的魂…填进这镜子砌成的坟冢里。”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云默的神经上。
“镜冢”?“新娘”?“献祭”?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荒谬绝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与她刚刚目睹的恐怖景象、手腕上残留的冰冷指痕、以及这座镜子坟墓般的宅邸完美契合。
祖母濒死前那撕心裂肺的警告——“镜子…不能擦!”——此刻也仿佛被赋予了血淋淋的含义。
“为…为什么?” 云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谁定的?凭什么?!”
福伯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她,那浑浊的玻璃球体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云默惊恐万状的脸。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察觉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规矩。” 他吐出两个字,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云家的规矩。
百年的规矩。
进了这云庐,做了云家的女儿,就由不得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云默手腕上那几道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可见的、青紫色的掐痕,“老夫人…她当年也是被选中的。她熬过来了,用她姐姐的命。”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云默全身。祖母…也是祭品?用她姐姐的命…熬过来的?这残酷的真相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
那些关于祖母的、模糊而威严的记忆,此刻都蒙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血色阴影。
“下一个…” 福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是你。”
“不!” 云默几乎是尖叫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绝望的反抗,“不可能!放我走!我现在就走!” 她猛地转身,双手疯狂地去拉扯身后冰冷沉重的门槛!黄铜的插销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因为恐惧和用力而痉挛,指甲在光滑的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却纹丝不动!
“开门!放我出去!听见没有!开门——!” 她歇斯底里地捶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木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这死寂的宅邸里显得格外凄厉,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应。
门外的黑暗像凝固的墨块,沉重得令人绝望。
福伯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也投射在云默疯狂挣扎的背影上。
他那浑浊的眼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仿佛在看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的飞虫。
“没有用的,默小姐。” 他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彻底浇灭了云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云庐的门…从老夫人召您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只会为一个人打开了。”
云默捶打的动作猛地僵住。她背对着福伯,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灭顶般淹没了她。她缓缓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腾着浑浊雾气的镜面。
血红的嫁衣轮廓,依旧在雾气深处若隐若现。
“她…什么时候…” 云默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死寂吞噬。
福伯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道连接着死亡与这座古宅的幽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油灯的光晕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噗”声,打破了死寂。
云默空洞的目光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
声音来自那面椭圆镜。
就在镜框下方,靠近底部边缘的地方,一滴粘稠、暗红的液体,如同凝结的血泪,正极其缓慢地从那覆盖镜面的浑浊雾气深处…渗透出来。
它艰难地凝聚,饱满,拉长,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脱离了镜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目的猩红轨迹,“啪嗒”一声,落在了下方积着厚厚灰尘的木质梳妆台面上。
那暗红的液滴在灰白的尘埃中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散发出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血**。
云默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逆流!
紧接着,是第二滴。
第三滴。
“噗…噗…噗…”
细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开始从房间的各个角落响起!
声音不大,却密集得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木头!
云默惊骇欲绝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门后那面蒙着雾气的衣冠镜边框缝隙处,几缕暗红正蜿蜒渗出,沿着冰冷的木质镜框向下滑落。
墙角悬挂的一面小圆镜,镜面上覆盖的雾气如同饱胀的海绵,正不断地渗出粘稠的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地板厚厚的灰尘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墙壁上,天花板的角落…凡是有镜子的地方,那层仿佛永恒不变的浑浊雾气,此刻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浸透、挤压,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暗红粘稠的液体!血珠沿着镜框滴落,在积尘的地板和家具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污迹。
一股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镜子本身的阴冷腐朽气息,如同无形的毒瘴,迅速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啊…啊…” 云默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濒死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恨不得将自己揉进木头里。
眼前的一切,超出了理智所能理解的范畴,是活生生的噩梦!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她正对面那面椭圆镜的浓重雾气中,随着血珠的不断渗出,那些翻滚的、浑浊的灰白色雾气开始扭曲、变形!一张张模糊不清的女人脸庞,如同深水中的浮尸,带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毒,在血色的雾气背景中缓缓浮现!她们的脸扭曲变形,嘴巴无声地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永恒的尖叫,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蜷缩在地的云默!
一张…两张…三张…越来越多!
她们挤在翻腾的血雾和浑浊的镜面之后,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每一张脸都带着不同的痛苦表情,却同样充满了对生者的无尽怨恨!她们是历代被填进镜冢的新娘!
是云家百年来无声的牺牲品!此刻,她们的血,她们的怨念,正穿透镜面,浸染着这座活人坟墓!
“留下吧…” 一个极其细微、如同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呓语声,仿佛直接在云默的颅骨内响起,带着冰冷的、不容抗拒的诱惑和诅咒,“…成为我们…”
声音缥缈,却蕴含着无尽的阴寒和绝望。
“不…不要…” 云默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深陷入头皮,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涌出,“走开!走开啊——!”
就在她被这地狱般的景象,逼到精神崩溃边缘时,福伯那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冰冷地穿透了那些重叠的呓语,和滴答的血声:
“默小姐,请节哀。老夫人…刚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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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特有的冰冷腐朽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云默肩头,几乎让她直不起腰。她站在祖母卧房的门口,一步也挪不动。
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床头小几上一盏油灯,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着,将巨大的、挂着重帷幔的雕花木床,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凄凉的光晕里。
床上那具枯槁的躯体,此刻彻底静止了。锦被覆盖着,只露出一个干瘪的头颅轮廓。
曾经锐利威严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蜡黄的皮肤紧紧绷在嶙峋的颧骨上,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巴微微张开,凝固成一个无声呐喊的形状。
死亡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也带走了那濒死挣扎时的惊骇,只留下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和僵硬。
云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手腕上,那几道青紫色的指甲掐痕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她祖母临终前那绝望的警告,和冰冷的触感。
镜中血红的嫁衣,滴血的镜面,雾气中扭曲痛苦的脸…
所有恐怖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让她站在这里如同置身冰窟。
福伯像一道沉默的剪影,垂手侍立在床尾的阴影里。
他换上了一身更加陈旧、浆洗得发硬的黑布衣,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风干树皮般的漠然表情。
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目光扫过床上冰冷的尸体,又扫过门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云默,没有任何波澜。
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们。
还有几个同样穿着深色粗布衣服、低眉顺眼、身形佝偻的人影,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无声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阴影处。
他们是云庐仅存的、如同背景般存在的仆佣,脸上带着山民特有的麻木,和一种对这座宅邸根深蒂固的畏惧。
死寂。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福伯枯枝般的手缓缓伸进他那件宽大的黑色布衣前襟。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凝重。
当他再次将手抽出时,掌心托着一个扁平的、颜色深褐、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硬皮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
“老夫人…遗命。” 福伯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钝刀刮过朽木。
他向前走了两步,将信封递向僵立在门口的云默。
信封入手,带着一股陈旧的纸墨气味和…福伯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类似尘土和朽木混合的气息。
云默的手指冰凉,指尖微微颤抖着,几乎捏不住这轻飘飘的信封。
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死亡和药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抽出里面折叠整齐的、同样泛黄的纸张。
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是毛笔写就的,墨色深沉,笔画却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颤抖和断续无力感,正是祖母的手笔。
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云默的眼底:
“吾孙默儿亲启:
余病入膏肓,大限已至。
云庐百年基业,不可无人承继。今立遗嘱,云庐宅邸及宅内所有器物、云家名下田产山林,尽归吾孙云默所有。
唯有一项:承继云庐者,须于此宅内守制满一年。
期间不得擅自离宅半步,违者,视为自动放弃继承权,云庐及所有产业,收归族中公产处置。
此嘱。
祖母云李氏绝笔”
守制?一年?不得离宅半步?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云默的脖颈,将她拖向深渊!祖母的警告犹在耳边:“镜子…不能擦!” 福伯那如同诅咒般的低语更是清晰得可怕:“镜冢的新娘…下一个是你…”
这哪里是遗嘱?这分明是一纸将她活生生钉死在这座镜子坟墓里的催命符!
用这座阴森恐怖、被诅咒笼罩的百年老宅,和那些虚无缥缈的田产山林做诱饵,要她用一年的时间,在这随时可能渗出鲜血、浮现鬼影的镜冢里,成为那个红衣新娘的下一个祭品!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云默的理智。
“不!”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变得尖利刺耳,手中那张轻飘飘的遗嘱纸在她指尖剧烈颤抖,“我不接受!我不要这鬼地方!放我走!现在就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床尾阴影里的福伯。
福伯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迎上她燃烧着抗拒火焰的目光。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默小姐,” 他干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这云庐本身般沉重的力量,“这是老夫人的遗命。也是…云家的规矩。”
他顿了顿,枯槁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门口的方向,声音如同从坟墓深处传来:
“您若执意要走,大门就在那里。无人阻拦。”
云默的视线猛地转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房门,心脏狂跳起来。走!立刻离开这地狱!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般强烈。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
她需要钱,需要离开这鬼地方的盘缠!她几乎是扑向自己丢在角落的行李箱,颤抖着手拉开拉链,胡乱地翻找着。
钱包…钱包呢?!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指尖在冰冷的衣物和杂物间徒劳地摸索着,却空空如也!那只装着所有现金和银行卡的黑色皮夹…不见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不可能!上车前她还检查过!她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刺向阴影里的福伯,声音因为巨大的惊恐和愤怒而变调:“我的钱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拿走了?!”
福伯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死的树桩。面对云默的指控,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浑浊的眼珠平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默小姐说笑了。” 他干涩的嗓音不带丝毫情绪,“老奴只负责照看云庐,照看老夫人的吩咐。”
他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又缓缓移回云默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您的私物,老奴不敢碰,也…无处可碰。”
无处可碰?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锁,瞬间铐住了云默的四肢。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没有钱,没有手机信号(进山时她就发现手机完全成了摆设),在这与世隔绝、被群山和诡异传说包围的云庐深处,她寸步难行!就算她此刻冲出大门,等待她的也只有莽莽山林、瓢泼大雨和无边的黑暗,结局不会比留在这镜冢里好多少。
那封冰冷的遗嘱,此刻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绳索。
一年…不得离宅半步…
云默的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手中那张写着“遗命”的泛黄信纸飘落在地。
她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汗湿冰冷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福伯依旧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着死亡和规矩的石像。
角落里那几个如同背景的仆佣,更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只是几件没有生命的家具。
房间里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唯有床头那盏油灯的火苗,还在微弱而执着地跳动,将床上祖母那张凝固着空洞死亡的枯槁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中,一种新的、难以察觉的异样悄然弥漫开来。
云默低垂着头,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被一种极其细微的动静吸引。
不是声音。
是光线的变化。
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离她最近的一面墙壁。
那里悬挂着一面不大的、蒙着厚厚浑浊雾气的菱形壁镜。
就在那面壁镜的镜框边缘,靠近墙壁接缝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湿润痕迹,正极其缓慢地……如同霉菌般……洇染开来。
绝望像冰冷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云默的胃里,坠得她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祖母那张凝固着空洞死亡的枯槁面容,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下忽明忽暗,如同一张悬在头顶的、无声嘲讽的鬼脸。
福伯如同一个没有呼吸的剪影,沉默地站在床尾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珠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角落里那几个如同木偶般的仆佣,更是连存在感都稀薄得如同空气。
那封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遗嘱,像一张无形的铁网,将她牢牢罩在这座被镜子诅咒的坟墓里。
一年。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不得离宅半步。这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
而镜中那血红的嫁衣、滴落的血珠、雾气里扭曲痛苦的脸庞…这些刚刚经历的恐怖景象,如同附骨之蛆,在她眼前疯狂闪回。
无处可逃。无处可去。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交织,最终在胸腔里沉淀成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云默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那两个如同提线木偶般的仆佣,半搀半扶地送回那个噩梦般的房间的。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却又将她重新投入另一个充斥着血腥,与怨念的囚笼。
房间里,那面镶嵌在墙上的椭圆镜,依旧蒙着厚厚的浑浊雾气。
油灯的光线微弱,镜框下方梳妆台面上,那几滴暗红粘稠的血迹,在灰尘中洇开的痕迹,如同几块丑陋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云默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欲望都没有。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面镜子,望着那片翻涌不息的浑浊雾气,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细密单调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这座古老的坟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云默空洞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房间角落。
那里,她的行李箱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拉链半开着,里面衣物凌乱地翻卷出来。
一个硬物的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个深棕色、皮质略显磨损的方形盒子,大约一尺见方,看起来非常老旧。
它被压在几件衣服下面,只露出一角。
云默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悸动,微弱却极其清晰地穿透了笼罩着她的麻木绝望。
这个盒子…她认得!非常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在祖母房间的某个高柜顶上,她曾见过这个盒子。
那时候她够不着,只觉得它古老又神秘,像一个尘封的宝藏。
后来她离开了云庐,这个盒子连同关于云庐的大部分记忆,都被深深地埋进了遗忘的角落。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她的行李箱里?
云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冰冷的恐惧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好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暂时压过。
她颤抖着手,用力拨开压在上面的衣物,将那个沉甸甸的盒子完全拖了出来。
盒子很沉,入手冰凉,是上好的硬木所制,外面包裹着一层深棕色的软皮,边角处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深色的木质。
盒盖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小小的、黄铜打造的搭扣,同样布满了斑驳的绿锈。
搭扣没有上锁,只是虚扣着。
一股混合着旧皮革、陈年纸张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从盒盖的缝隙里幽幽散发出来。
云默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铜质搭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开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她童年幻想中的任何宝藏。
只有一本厚厚的东西,被一块深蓝色、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棉布仔细地包裹着。
云默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旧棉布上的结。
棉布散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是一本硬壳笔记本。
非常厚实,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卡纸,已经严重褪色,边角卷曲磨损,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个用墨水手绘的、极其简单的图案——一面小小的、椭圆形的镜子轮廓。
看到这个图案的瞬间,云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股冰冷的电流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镜子!又是镜子!
她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骇,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这本沉重而神秘的本子。
扉页上,一行娟秀中透着几分刚劲的毛笔字迹映入眼帘:
云李氏 记”
是祖母的名字!这是祖母的日记本?!
云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下一页。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带着岁月特有的陈旧气息。
上面的字迹同样是毛笔写就,墨色深浅不一,时而流畅有力,时而颤抖断续,清晰地记录着书写者当时的心境和身体状况。
她快速地、几乎是贪婪地翻阅着。最初的日期非常久远,记录着一些琐碎的日常:天气、收成、宅邸的修缮、某个仆佣的婚丧嫁娶…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属于年轻主母的矜持、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关于云家过往的记载也偶有提及,但大多语焉不详,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
直到…一个日期。
“民国三十一年,惊蛰。雨。”
字迹明显比之前的潦草、急促了许多,墨点甚至有些晕染开。
“她回来了…她又回来了!昨夜镜雾翻涌得厉害,整宿未眠。后半夜,清晰听见东厢那面落地镜里传出指甲刮擦镜面的声音…吱嘎…吱嘎…像要把镜子挠穿!福伯说,是‘那位’又在提醒了…时候快到了…”。
云默的呼吸骤然屏住。镜雾翻涌…刮擦镜面的声音…“那位”?是那个穿血红嫁衣的镜冢新娘?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她急切地翻到下一页。
“民国三十一年,谷雨。阴。”
“父亲和族老们今日又来了。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们盯着我看的眼神…像在挑选祭坛上的羔羊。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姐姐的‘病’越来越重了…整日胡言乱语,说镜子里有穿红衣服的女人在冲她笑…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却又不敢违逆父亲分毫。这吃人的规矩!这该死的云家!”
“祭坛上的羔羊”…“姐姐的‘病’”…“穿红衣服的女人”…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狠狠戳在云默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另一个年轻的“云家女儿”,正经历着和她此刻一模一样的恐惧和绝望!那个“姐姐”…后来怎么样了?
云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泛黄的纸页里。
她飞快地翻动着日记本,纸张发出沙沙的脆响,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后面的记录变得越发零散、破碎,字迹也更加狂乱,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绝望:
“姐姐…疯了…彻底疯了…她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用布蒙上,又用指甲去抠镜框的缝隙,十根手指鲜血淋漓,嘴里只反复念叨‘她来了!她来抓我了!红衣服…好红的衣服…’…父亲让人把她锁进了西边的小阁楼…那哭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镜框开始渗血了…先是梳妆镜,然后是大厅的落地镜…福伯带着人不停地擦拭,可那粘稠的血珠总是擦不净,擦过的地方很快又洇出来…腥气熏得人作呕…仆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像在看一个死人…”**
“父亲说,姐姐…撑不住了。她的魂…快被‘那位’吸干了。族老们决定,下个月初七,开镜冢…献祭…”**
“献祭”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云默几乎拿不稳手中的日记本!她猛地翻到下一页,日期已经是“初八”。
“初七…噩梦…地狱…”
这一页的字迹狂乱到了极点,墨迹深深浅浅,笔画扭曲变形,大片的墨点晕染开,仿佛书写者当时正处于极度的崩溃和恐惧之中。
“西阁楼…姐姐…她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像人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瞪得那么大…全是眼白…嘴里流着涎水…一直咯咯地笑…笑得人浑身发冷…他们给她穿上那件准备好的…血一样红的…嫁衣…”**
“祠堂…那面最大的…‘镜冢之门’…雾气浓得像墨…他们…他们把她…按了进去!按进了镜子里!她的身体…像沉进粘稠的泥沼…一点一点…被那翻滚的雾气吞噬!她的眼睛…最后那一刻…好像…好像看向了我…”**
**“那镜雾…在她完全消失后…红得刺眼…像浸满了血!我听见了…无数女人的哭声…笑声…就在镜子里…就在我脑子里!我吐了…胆汁都吐了出来…”**
“结束了?不…福伯说…下一个…轮到我了…”
云默的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日记里描述的景象太过真实,太过血腥残忍!她仿佛亲眼目睹了那个可怜的“姐姐”被强行拖走,穿上血红的嫁衣,然后被活生生按进那面翻滚着浓雾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镜子里!
那绝望的眼神,那被吞噬的画面…还有那雾气变成刺目的血红色…这一切,和她昨夜经历的一切何其相似!
原来祖母当年,真的是用她姐姐的命,“熬”过了那一劫!这所谓的“熬过来”,就是眼睁睁看着至亲被送入镜冢,成为那个红衣厉鬼的祭品,然后自己成为下一个等待被献祭的“幸存者”?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住云默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苦,继续往后翻。
日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日期已经跳跃到了几个月后。
“民国三十一年,立冬。晴。”
字迹恢复了之前的工整,甚至透出一种近乎刻意的冷静,但仔细看去,笔画的转折处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死气。
**“姐姐走了。父亲说她是‘病逝’。族谱上也是这么记的。
呵…病逝。”**
**“镜雾平静了。血不再渗出。那哭声笑声…也消失了。
宅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似乎多了点别的…是敬畏?还是同情?或许只是对一个暂时安全了的‘祭品’的…怜悯?”**
“福伯说,规矩如此。百年来的规矩。云家的女儿,生来就有为镜冢新娘‘供养’的宿命。要么献上自己,要么…献上至亲。
这是唯一的活路。他说,老夫人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宿命?活路?”这一行字迹突然变得极其用力,墨色深得几乎要透出纸背,带着一种无声的、刻骨的怨毒。“这用至亲骨肉的命换来的苟活…这被诅咒缠绕、日夜提心吊胆的‘活路’…我宁可不要!”
看到这里,云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祖母当年…竟也有着如此强烈的抗拒和怨恨!那她后来…又是如何在这座活人坟墓里熬过几十年的?
日记继续往后翻,记录变得越发稀少、零碎,大多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和对天气的抱怨。字迹也渐渐失去生气,变得刻板、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偶尔提及镜子,也只是简单一句“雾起”或“无事”,带着一种刻意回避的压抑。祖母似乎将自己的恐惧和怨恨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用麻木来对抗这无休止的煎熬。
直到…日记的最后几页。
墨色突然变得极其暗淡,笔画颤抖得厉害,断断续续,仿佛书写者已经油尽灯枯,连握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默儿…我的默儿…”
云默的心猛地一揪!这是祖母在呼唤她!
“…你被送走…是对的…远远离开这吃人的地方…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我错了…当年不该默许…让你父母带你走…却把你姐姐…留在了地狱里…我每晚…都能听见她在镜子里哭…”**
“…报应…都是报应…我的身子…被这宅子…被镜子里的怨气…蛀空了…撑不住了…”**
字迹到这里已经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墨点晕染开一大片。云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努力辨认着那颤抖断续的笔画。
“…他们…逼我…召你回来…”
云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是“他们”逼祖母召她回来的?!不是祖母的本意?!
“…族老…还有…福伯…他说…规矩不能破…云家…不能断在我手里…”**
福伯!果然是那个如同鬼魅般的管家!他才是那个真正执行着“规矩”的刽子手!
“…我…没办法…默儿…我的孩子…”
字迹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逃…”
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字,笔画深得几乎划破了纸背!
“…找到机会…一定要逃!离开云庐!永远…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
“…下一个祭品…是你…”
最后几个字,如同用血写就,带着一种泣血的警告和彻骨的绝望!
“逃!下一个祭品是你!”
这九个字,如同九道惊雷,狠狠劈在云默的头顶!将她从绝望的泥沼中瞬间惊醒!祖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向她发出了最恳切的警告!这不是遗嘱!这是求救的信号!是来自地狱边缘的呐喊!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绝境中被点燃的、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岩浆般在云默胸腔里喷涌!她死死攥着那本沉甸甸的日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洗不去眼底骤然燃起的火焰!
逃!必须逃!不惜一切代价!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那面镶嵌在墙上、覆盖着浑浊雾气的椭圆镜!
镜中,那层如同活物般缓慢翻滚的灰白色雾气,似乎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微微地…**波动**了一下。雾气深处,一个极其模糊、穿着血红色嫁衣的女人轮廓,若隐若现。那双隐藏在浓雾后的眼睛,仿佛也正隔着那层永恒的阻隔,冰冷地、怨毒地…回望着她。
“逃!下一个祭品是你!”
祖母日记本上那九个泣血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默的眼底,更烙在她的灵魂深处!那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恐惧,而是血淋淋的、近在咫尺的死亡宣告!巨大的悲恸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如同岩浆喷发的求生欲压倒!她不能死!绝不能像那个可怜的“姐姐”一样,被活生生拖进镜子,成为那红衣厉鬼的祭品!
“逃!”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的鼓点,在她脑中疯狂擂响,压过了一切恐惧和绝望!
她猛地从冰冷的地面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那本沉甸甸的日记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能救命的浮木。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警惕而迅速地扫视着这个狭小、阴冷、处处透着不祥的房间。
门?外面有福伯那个如同鬼魅的管家,还有那些如同木偶般沉默却可能随时变成帮凶的仆佣。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窗?她扑到那扇积满厚重灰尘、镶嵌着模糊不清菱形窗格的木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雨丝在微弱的反光中如同垂落的银线。她用力推了推,窗棂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焊死。透过模糊的窗格,隐约可见下方是陡峭的山崖,嶙峋的怪石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巨兽獠牙。跳下去?粉身碎骨!
一股冰冷的绝望再次试图攫住她,但立刻被她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求生火焰驱散。祖母拼死留下日记,绝不仅仅是为了告诉她一个绝望的结局!那本日记…那里面一定有线索!一定有能帮她逃离这镜冢的方法!
云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她再次翻开那本承载着祖母数十年血泪和恐惧的日记本,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献祭记录上,而是像最精密的探测器,逐字逐句地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指向生路的细节。
“民国三十一年,谷雨。阴。”
“…父亲和族老们今日又来了。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盯着我看的眼神…像在挑选祭坛上的羔羊…”
“...姐姐...整日胡言乱语,说镜子里有穿红衣服的女人在冲她笑...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却又不敢违逆父亲分毫...”
“...姐姐被锁进了西边的小阁楼...那哭声...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西阁楼!那个囚禁了她发疯姐姐的地方!那里会不会留下什么?但日记后面明确记载,姐姐最终就是从那里被拖走献祭的。那里恐怕是怨气最深重的地方,是真正的死地!不能去!
她继续往后翻,指尖划过那些充满血泪的字句。
“...初七...噩梦...地狱...”
“...祠堂...那面最大的...‘镜冢之门’...”*
祠堂!“镜冢之门”!福伯昨夜提到过这个词!那里是献祭的地方,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更加危险!
云默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没有生路?她的目光焦灼地扫过一页页泛黄的纸张,直到…日记的最后几页,那行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再次跃入眼帘:
“...他们…逼我…召你回来…”
“…族老…还有…福伯…他说…规矩不能破…”
福伯!又是福伯!这个如同附骨之疽的名字!祖母在日记里提到他时,语气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是“规矩”最忠实的执行者,是这座镜冢的看守!他一定知道所有的秘密!甚至…云默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她的钱包神秘消失,是否也是福伯的手笔?目的就是彻底断绝她独自逃离的可能,将她牢牢困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但同时也像黑暗中擦亮的一丝火星。福伯…他是钥匙!是打开这绝望囚笼的关键!但如何对付这个深不可测、如同鬼魅的管家?
云默的目光死死盯着日记本上祖母那绝望的笔迹。**“逃!找到机会…一定要逃!”** 机会…机会在哪里?
她疲惫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目光掠过那面镶嵌在墙上的、覆盖着浑浊雾气的椭圆镜,掠过梳妆台上那几滴暗红血迹干涸留下的污痕,掠过积满灰尘的木桌和冰冷的床铺…最后,落回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日记本上。
等等!
她的视线猛地定住!
日记本那深蓝色的硬壳封面…那个用墨水手绘的、极其简单的椭圆形镜子图案…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骤然浮上脑海!
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在祖母的卧房里…不是高柜顶上那个盒子!是别的地方!她曾经偷偷溜进过祖母的房间,在某个角落…好像也是一面镜子…后面?
云默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她猛地翻开日记本,死死盯着封面那个小小的镜子图案。这个图案…和祖母房间里那面…那面镶嵌在梳妆台上的椭圆形镜子…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型!祖母在日记里痛苦地写道,她被迫接受了用姐姐生命换来的苟活,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不甘!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怎么可能不在这个囚禁了她一生的镜冢里,留下一点反抗的痕迹?尤其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幡然醒悟,拼死也要警告自己唯一的孙女逃离!
那个图案…那个位置…会不会是某种暗示?!
祖母的房间!
云默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祖母刚去世不久,按照规矩,遗体应该还在房间里停灵。福伯和那些仆佣…此刻很可能就在那里守着!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但也可能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或者,正因为是停灵,他们反而会遵循某种守夜的规矩,不敢轻易离开?
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在云默体内激烈交战,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去,可能立刻撞上福伯,万劫不复!不去,就只能在房间里坐以待毙,等着镜雾翻涌、血珠滴落、最终被拖进那面“镜冢之门”!
“逃!” 祖母泣血的呼唤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
拼了!
云默猛地咬紧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翻腾的恐惧狠狠压回心底,只留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小心翼翼地将日记本藏进床铺最深处,用凌乱的被褥盖好。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厚重的门板上。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着肺部,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了沉重的黄铜门闩。
“咔哒。”
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在死寂中却如同惊雷。云默的心跳骤停了一瞬。
门,被她拉开了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幽深冰冷的回廊,如同巨兽的食道,展现在眼前。两侧墙壁上,那些蒙着浑浊雾气的镜子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无数只沉睡的、被蒙蔽的眼睛。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福伯那如同鬼魅的身影。
云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侧着身,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极其艰难地从狭窄的门缝里挤了出去。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腥气。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壁虎般紧贴着,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里,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着记忆中祖母卧房的方向移动。
回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两侧模糊镜面偶尔反射出远处不知哪里透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墙壁和镜框扭曲的轮廓,更添几分阴森。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落脚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动这座沉睡的坟墓。
近了…更近了…
转过一个熟悉的拐角,祖母卧房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出现在视线尽头。门缝下,透出一线极其微弱、昏黄摇曳的光。
有人在里面!
云默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跳动。她立刻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旁边一个凹陷的壁龛阴影里,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煎熬。门内没有任何人出来,也没有任何说话声传出。只有那线昏黄的光,固执地透出来,证明着里面的存在。
守灵?还是…陷阱?
云默的掌心全是冷汗。她不能等!天知道福伯什么时候会突然出来巡视!机会只有这一次!
就在她几乎要被焦灼和恐惧逼疯的瞬间,门内,终于传来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动静。
不是脚步声。是一种…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长长的哈欠声。
是守夜的人!而且…困了!
云默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一次,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狂喜。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致,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嘟囔声,还有椅子腿在地上拖动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刮擦声。紧接着,那线昏黄的光线晃动了一下,似乎有人拿着灯在移动,脚步声极其轻微地向着房间深处走去——应该是去查看祖母的遗体,或者…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打盹?
就是现在!
云默像一道离弦的箭,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从藏身的壁龛阴影里猛地窜出!她的动作快如鬼魅,脚尖点地,落地无声,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瞬间扑到了祖母卧房的门口!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门是否从里面关上!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却又极其迅速地——推!
门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门,竟然没闩!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浓烈药味、死亡腐朽气息和香烛燃烧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云默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不敢有丝毫停顿,侧着身,像泥鳅一样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滑了进去,同时反手极其轻缓地将门推回原位,隔绝了外面回廊的黑暗。
成功了!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刚才的冲刺而火辣辣地疼。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床头小几上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将巨大的雕花木床和床上覆盖着白布的遗体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凄凉的微光里。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
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衣服、身形矮胖的仆妇背对着门口,正站在离床几步远的一个矮柜旁,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似乎在倒水。她显然被刚才那声轻微的门轴声惊动了,正有些疑惑地、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云默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千钧一发!
就在仆妇的身体即将完全转过来的瞬间,云默的目光如同闪电般扫过整个房间!她的视线越过仆妇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房间另一侧——那张巨大的、镶嵌在沉重木制梳妆台正中央的椭圆形镜子!
就是它!和日记本封面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镜子依旧覆盖着那层厚厚的、浑浊的雾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块巨大的、布满霉菌的毛玻璃。
没有时间了!
云默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和勇气,猛地朝着梳妆台的方向扑了过去!她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谁?!” 仆妇终于完全转过身,昏黄的光线下,她那张带着浓浓睡意和惊愕的胖脸瞬间扭曲!她看到了一个如同鬼魅般扑向梳妆台的身影!
云默根本顾不上身后!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面镜子上!扑到梳妆台前,冰凉的木质台面撞得她小腹生疼。她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如同铁钳,猛地抓住梳妆镜那沉重、雕刻着同样繁复花纹的深色木质边框!
日记本封面的图案!祖母房间!梳妆镜!所有的线索瞬间连成一线!机关一定在镜框上!或者…镜子后面!
她用力!试图将整面镜子从梳妆台上掰下来或者推动!
纹丝不动!镜子沉重得如同焊死在台面上!
“来人啊!有贼!快来人——!” 仆妇刺耳的尖叫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她丢下手中的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熊,张牙舞爪地朝着云默扑了过来!
绝望瞬间攫住了云默!来不及了!福伯马上就会到!
就在这生死一瞬,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镜框的右下角。那里,在繁复的藤蔓雕花深处,靠近台面的地方,有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小的、菱形的凹陷!形状…竟然和日记本封面上那个小镜子图案旁边一个她之前忽略的、同样微小的菱形标记…一模一样!
是这里!
云默的手指快过思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按向那个菱形的凹陷!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锁扣弹开的机括声,清晰地响起!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从镜子后面传来!
那面沉重无比、覆盖着浑浊雾气的椭圆形梳妆镜,连同它那厚实的木质边框,竟然…如同一个精巧的暗门一般,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旋转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陈旧木头和尘埃气味的入口,赫然出现在镜子后面!入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仆妇已经扑到了身后,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抓向云默的肩膀!
与此同时,门外走廊里,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由远及近,疯狂地奔来!福伯那如同夜枭般嘶哑的厉喝穿透门板,带着令人胆寒的冰冷杀意:
“拦住她——!”
前有未知的黑暗入口,后有扑来的仆妇,门外是转瞬即至的福伯!
云默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像一条滑溜的鱼,硬生生从那仆妇肥胖手臂的缝隙中钻过,整个人毫不犹豫地撞进了那个刚刚打开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暗入口!
“砰!”
在她身体完全没入黑暗的瞬间,那只沉重的梳妆镜暗门,在她身后猛地、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油灯昏黄的光线、仆妇惊怒的尖叫和福伯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无尽阴寒的脚步声!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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