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手机版

依我小说 > 女频言情 > 乡党委书记之泥泞起点前文+后续

乡党委书记之泥泞起点前文+后续

飞扬零零柒 著

女频言情连载

江枫放弃省城前程,来到青川镇当副镇长。迎接他的不是掌声,是杂物间改的办公室和一群冷漠同事。唯一向他示好的老书记递给他一个破旧笔记本:“青川的水,深着呢。”

主角:江枫王强   更新:2025-06-09 17:44:00

继续看书
分享到: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男女主角分别是江枫王强的女频言情小说《乡党委书记之泥泞起点前文+后续》,由网络作家“飞扬零零柒”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江枫放弃省城前程,来到青川镇当副镇长。迎接他的不是掌声,是杂物间改的办公室和一群冷漠同事。唯一向他示好的老书记递给他一个破旧笔记本:“青川的水,深着呢。”

《乡党委书记之泥泞起点前文+后续》精彩片段


江枫放弃省城前程,来到青川镇当副镇长。

迎接他的不是掌声,是杂物间改的办公室和一群冷漠同事。

唯一向他示好的老书记递给他一个破旧笔记本:“青川的水,深着呢。”
江枫第一次调解村民纠纷,就被挥舞的瓦刀逼到墙角。

张老栓的旱烟杆敲着地面啪啪作响:“娃娃,你那套纸上的法,填不饱咱庄稼人的肚肠!”

邻居的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祖上......

陈家李家几十年的恩怨像堵墙横在村路上,江枫上报的强硬手段换来两家人抄起锄头铁锹的械斗对峙。

拖拉机引擎咆哮着就要撞向人群,泥土飞溅,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陈建国单薄的身影突然挡在路中央……

“停车!”

老书记一声吼,那拖拉机竟像被施了定身咒般戛然而止。

“你这娃,路子走歪了,”陈建国走向泥泞中狼狈的江枫,浑浊的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光芒,“跟我走,学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

------

暴雨刚歇,乌云沉沉地压在陈家坳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村东头通往乡里的土路,此刻成了战场。泥泞的路中央,歪歪扭扭停着李家那辆破旧的拖拉机,车斗里胡乱堆着几袋刚收的湿玉米,像一座挑衅的堡垒。车前,陈二叔领着本家十来个青壮,锄头、镰刀、扁担横在身前,一个个脸色铁青,眼睛里喷着火。拖拉机驾驶座上,李老三梗着脖子,油门被他轰得震天响,排气管突突地喷着呛人的黑烟,车轮在烂泥里徒劳地空转,甩起大片泥点子,溅在双方对峙者的裤腿上,也溅在试图站在中间调停的江枫身上。

“李老三!你个狗日的给老子滚下来!这路是你李家的炕头?想堵就堵?”陈二叔手里的锄头柄重重往泥地里一顿,泥水溅起老高。

“放你娘的屁!”李老三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唾沫星子横飞,“老子往自家地上运粮,碍着你陈家祖宗了?有本事从老子车轱辘底下钻过去!”

“你家地?那是我陈家的根!”旁边一个陈家后生血气上涌,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跟他们废什么话,掀了这破车!”

“对!掀了它!”

“上!”

骚动瞬间引爆。陈家人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啦一下涌向拖拉机。锄头扁担高高举起,带着风声朝车头、车斗砸去。李家这边也不甘示弱,几个守在车边的汉子红着眼迎上去,手中的铁锹、木棍凶狠地格挡、反击。泥巴裹着汗腥味,怒骂混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炸开。

“住手!都给我停下!”江枫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鼎沸的声浪里。他试图抓住一个举着锄头往前冲的陈姓小伙,却被对方猛地一甩胳膊,踉跄着倒退几步,脚下湿滑的泥巴让他几乎摔倒,崭新的皮鞋糊满了黄泥,裤腿湿了大半,冰冷的泥水渗进皮肤,狼狈不堪。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上午才将情况紧急上报乡里,建议对李家强行占地堆放的行为进行处罚,下午就演变成眼前这你死我活的械斗场面!昨天那个试图帮忙的李家妇女李秀兰,此刻正被两个李家女人死死拽着,她焦急地朝他喊着什么,声音却被淹没在一片混乱嘈杂之中。

“完了……”江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他仿佛已经看到锄头砸在人头上的血光,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上报的强硬手段,没想到换来的是村民最原始、最惨烈的对抗。他甚至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混在冰冷的泥腥味和柴油烟里,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陈家人已经扑到拖拉机边上,锄头镰刀就要落下,李老三也面目狰狞地猛打方向盘似乎要不管不顾往前撞的瞬间——

“轰——!”

拖拉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巨大咆哮,轮胎在泥地里疯狂打滑,猛地向前一蹿!

死亡的气息瞬间凝固成实体!

“停车!!”一声苍老却如同惊雷炸响的暴喝,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所有人,动作都僵住了。

只见村路那头,一个单薄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正正地站在拖拉机冲撞的轨迹前方!稀薄的阳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花白的头发上,正是老书记陈建国!

他没有看那些高举的凶器,也没有看咆哮的机器,他那双浑浊却沉静无比的眼睛,只是穿过混乱的人群,穿透飞扬的泥点,牢牢钉在驾驶座上李老三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咆哮着向前冲撞的拖拉机,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猛地一顿!发动机的咆哮声突兀地降了下来,变成一种带着巨大惯性的、痛苦的低吼。车轮在距离陈建国那双沾满泥点的黑布鞋不到两尺的地方,硬生生刹住,犁出两道深深的泥沟,刺鼻的橡胶焦糊味弥漫开来。

世界刹那安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拖拉机引擎不甘的余喘。

陈家人举起的锄头僵在半空,李家人紧握的铁锹也慢慢垂下。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呆呆地看着路中央那个苍老的、却仿佛拥有定海神针般力量的身影。

陈建国脸上没有任何惊惶或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不再看李老三,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茫然、或依旧带着戾气的脸,最终,落在了泥泞中狼狈不堪的江枫身上。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江枫。泥水沾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不在意。

“江娃子,”他在江枫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叹息,“你这娃,心是好的,急也是真急。”他微微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江枫看不懂的复杂光芒,像是湖底沉积多年的秘密,“可这法子,硬邦邦的,路……走歪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两拨人,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都散了吧。堵路,不对;动手,更不对!都是乡里乡亲,一个坳子里刨食吃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到这步田地,祖宗脸上有光?”

没人吭声。陈二叔梗着的脖子慢慢缩了回去,李老三也从驾驶座上滑下来,低着头,不敢看陈建国。

“回去!”陈建国加重了语气,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心头,“该挑水挑水,该喂猪喂猪!”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了一下,开始松动。陈家人互相瞅了瞅,慢慢放下手里的家伙什。李家人也默默后退了几步。李老三吭哧了几下,终究没再说话,灰溜溜地爬回驾驶座,调转车头。拖拉机发出沉闷的吼声,载着那几袋湿玉米,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艰难地、歪歪扭扭地驶离了这片差点被鲜血染红的泥泞地。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流血械斗,竟被他几句话,一个身影,生生按了下去。

陈建国这才转向江枫,浑浊的眼睛里那点难以捉摸的光亮又闪了闪:“跟我走。”

“陈书记……”江枫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心头堵着千言万语,挫败、疑惑、后怕,还有一丝被点破“走歪路”的难堪。

陈建国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意味:“光靠上头压,堵不住人心的裂缝。这事儿,根子深着哩。想盘活这盘死棋?得用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

“土方子?”江枫愣住了,看着老书记深不见底的双眼,心头疑云更浓。

------

陈建国口中的“土方子”,既没有药香,也没有银针。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还一头雾水的江枫,开始走门串户。去的不是村委办公室,也不是什么纠纷调解室,而是村里那些倚着墙根晒太阳、眼神浑浊、牙齿漏风的老人家里。

第一家,是村西头独居的张老栓家。低矮的土坯房,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尘土的味道弥漫着。张老栓歪在炕上,瘦得像一把枯柴,见陈建国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想坐起来:“老陈……书记?”

“栓子哥,躺着躺着!”陈建国紧走两步,一把按住他,顺势在炕沿坐下,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回自己家,“身子骨咋样了?前阵子听说你闹咳嗽,让老三给你指的那几味草药,管用不?”

“咳…咳咳…好多了,好多了,”张老栓喘着气,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陈建国的手腕,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声音嘶哑,“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

“说的啥话!”陈建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轻柔却透着暖意,“咱哥俩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年修西坡水库,你那会儿正当壮年,一肩能挑两筐土,我还记得呢!那会儿你爹,老栓叔,还硬朗着,给咱送水送饭……”

“是啊……我爹……”张老栓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老人家……走得早……”他干瘪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目光掠过陈建国,又扫过一旁安静得像块背景板的江枫,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暗淡下去,只剩下空洞的浑浊,“都过去喽……过去的……不提了……”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温和,但江枫敏锐地捕捉到,当张老栓目光扫过自己时,老书记按在老人手背上的大拇指,几不可查地轻轻压了一下。张老栓那含混不清的“过去的……不提了……”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断了话头。

两人的动作细微快速,像平静水面下隐秘的暗流交汇。张老栓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丝黯淡的苦涩,他慢慢缩回手,有些吃力地侧过身,面朝着黑黢黢的墙壁,只留给两人一个愈发佝偻沉默的背影。

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无声的沉重。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那温和的底色下,仿佛浸透岁月的老井般深沉无波。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唉……歇着吧,栓子哥,晚点再来看你。”他站起身,对江枫使了个眼色,动作轻缓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衰朽气息的屋子。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合上了屋外的光线,也合上了屋里那沉重的、讳莫如深的沉默。

阳光刺眼,江枫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心头却像堵了块浸水的棉花。

“陈书记,张老伯他……”江枫忍不住低声开口。

“人老了,念旧,也念苦。”陈建国打断他,背着手,慢慢走在村道上,脚步沉稳,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土坡,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有些伤疤,揭开了,疼。”

接下来的几家,情况大同小异。村北的陈五奶奶,耳朵背得厉害,陈建国凑在她耳边大声问了几句当年水库工地的旧事,老太太只是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笑,拍着陈建国的手背,反复念叨:“建国是个好娃……好娃啊……”当陈建国状似无意地问起她娘家(李家)早年的事,老太太浑浊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茫然地四处张望,仿佛没听见。

还有住在晒谷场老拐,一条腿是当年修水库时砸断的。陈建国提了壶散酒去,李老拐咧着嘴招呼,几口烧刀子下肚,话匣子刚要打开,说起当年和陈家某个长辈一起抬石头的旧事,刚提了个名字,陈建国便不经意地提起他孙子在城里读书成绩不错的事。李老拐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讪讪地端起碗,闷头喝酒,再不多言。

一圈走下来,江枫心里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些老人的欲言又止,那些瞬间黯淡的眼神,那被巧妙打断的话题,处处透着古怪。每一次,当话题隐隐要触碰到陈家与李家之间那道无形的深渊边缘时,总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通常就是陈建国几句看似关心后辈、拉家常的话——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地拨开。

那深埋的根须,仿佛带着毒刺,无人敢碰,也无人愿碰。

------

三天后的傍晚,陈家坳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陈建国家的堂屋里,已经摆开了阵势。一张油光发亮的旧八仙桌,擦得锃亮。桌上没有大鱼大肉,却摆得满满当当:一盆油汪汪、撒着翠绿葱花的红烧肉,一海碗金黄油亮的炒土鸡蛋,几盘自家地里刚拔的青菜炒得碧绿生青,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腌萝卜丁,脆生生的。桌角,两个粗瓷大碗里盛着自家酿的米酒,甜丝丝的酒香混着饭菜的热气,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氤氲开来,竟将这间朴素的农家小屋烘出一种奇异的暖意。

客人陆续到了。陈二叔被陈建国硬拽了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别扭,进门时耷拉着眼皮,只含糊地哼了一声算是招呼。另一边,李老三也被请了过来,脚步有些迟疑,站在门口,搓着手,眼神四处瞟着,带着几分警惕和局促。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是他的侄子,好奇地打量着屋里。

“来来来,坐!都坐下!老三,别杵门口了,自己家一样!”陈建国热情地招呼着,不由分说地把李老三按在条凳上,又招呼江枫和陈二叔落座。他自己则端起酒碗,爽朗地一笑,“今天没啥事,就是我这把老骨头馋酒了,想着找几个老伙计喝两口,解解闷!顺带也让我们新来的江枫同志,认认咱陈家坳的门脸!来来来,先走一个!”

说完,他率先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米酒,喉结有力地滚动着。米酒度数不高,但陈建国喝得豪迈,碗底空了小半,一抹嘴,脸上泛起些许红晕。

江枫连忙跟着端起碗,学着样子喝了一大口,甜润的米酒顺着喉咙滑下,带着粮食特有的醇香,瞬间驱散了几分拘谨。陈二叔也闷头喝了一口。李老三看着碗里晃荡的酒液,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气氛在米酒的甜香和陈建国爽朗的笑声中,看似一点点热络起来。

陈建国开始掌控局面。他绝口不提路边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更不提那块引发争端的宅基地,就像那从未发生过。他笑呵呵地给李老三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老三,尝尝!你嫂子手艺,赶不上从前你娘做的喽!”转头又对陈二叔说,“老二,你家那小子,听说在镇上那头干得不错?木匠活出息了?”

话题就这么围绕着两家的家长里短、儿女前程、地里收成打转。陈二叔和李老三起初还有些绷着,偶尔搭一句腔,语气也是硬邦邦的。陈建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笑声不断,不停地劝酒、夹菜。米酒一碗接一碗地斟满,酒香在小小的堂屋里越来越浓。

酒真是奇妙的东西。

几碗温热的米酒下肚,冰凉僵硬的脸庞渐渐松弛了。陈二叔脸上的沟壑似乎被酒气熨平了些,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李老三黝黑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眼神不那么绷着了,话也多了一点。当陈建国又一次提起李老三女儿在县城念高中,听说成绩拔尖时,李老三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嘿嘿”笑了两声,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光:“丫头还行……还行,就是费钱哩……”

“费钱怕啥?娃出息了比啥都强!”陈建国一拍大腿,端起酒碗,“来,老三,为你家这有出息的闺女,干了!”他一仰脖,又是一大口下去。

“干!”李老三的情绪似乎被点燃了,声音也洪亮了些,跟着一口干掉碗里的酒,抹了把嘴,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哈”声。

陈建国又笑着转向陈二叔:“老二,你家那小子不也出息?在镇上把木匠铺子撑起来了,手艺好,人也活泛!回头我家那扇破门板,还得麻烦他拾掇拾掇!”

陈二叔“嗯”了一声,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似乎也想挤出点笑模样,但终究没完全放开,只是端起碗闷了一口酒,含糊道:“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气氛越来越热,酒碗空了又满。话题渐渐从儿女的现在,滑向了更久远的过去。陈建国像是漫不经心地挑起了话头:“说起来啊,咱陈家坳这条出山的路,可是真不容易。硬是靠着肩膀扛、锄头挖,一尺一寸抠出来的!我记得那会儿,老三他爹,老栓叔,跟我爹,还有老二你家老爷子……”他掰着手指数着当年修路出过大力的老人名字。

“可不嘛!”李老三酒劲上头,舌头有点大了,眼神也带着几分追忆的朦胧,“那会儿……那会儿是真拼啊!我爹……扛石头累得吐过血……还有……还有陈大伯……”

提起“陈大伯”三个字时,李老三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上的红光也滞了滞。

堂屋里原本喧腾热闹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了大半空气。

一直沉默扒饭的陈二叔猛地抬起了头,眼里的醉意被一种锐利得刺人的东西取代,死死盯住李老三。正端着酒碗准备说话的陈建国,动作也极其细微地停滞了一瞬,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锐利……


陈建国的“土法子”暂时压下了张王两家的怒火,村里表面风平浪静。

但江枫很快发现,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远比想象的更汹涌危险。

一记酝酿已久的拳头,正砸向毫无防备的他…......

江枫力排众议引进钱总的加工厂,签约仪式上漫天鞭炮震耳欲聋。

李秀兰浑身湿透闯进来,将一筐翻着白肚的死鱼狠狠摔在红毯上。

“睁眼看看!你们签的不是致富经,是乡亲们的催命符!”

江枫正要反驳,眼角却猛然捕捉到钱总向王强竖起三根手指。

王强不易察觉地点头后,对着江枫笑得意味深长。

暴雨中,那筐腥臭的死鱼无声控诉着。

江枫心头一震:“这工厂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

暴雨将至前的天色,沉甸甸压着临溪镇的天空。空气黏腻厚重得令人窒息,仿佛吸进的每一口都带着铁锈味。镇政府那简陋的小会议室里,此刻却弥漫着一股近乎狂热的兴奋。劣质红绸扎成的硕大花朵,俗艳地垂在签约桌两端,活像两只喝饱了血的蚂蟥,正死死吸附着这块贫瘠土地上对金钱的焦渴幻梦。

“钱总!哈哈哈,欢迎欢迎!您可是我们临溪镇的及时雨,财神爷啊!”镇长王强的笑声带着一种破锣般的穿透力,震得天花板上簌簌落下几点陈年的灰尘。他微微佝偻着发福的身体,双手紧紧握住钱总的右手,用力摇晃着,脸上堆叠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每一道褶子里都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期盼。

钱总五十上下,身材保养得宜,一身裁剪合体的藏蓝色西装,皮鞋锃亮得能照出人影。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矜持地接受着王强的热情,只偶尔轻轻颌首,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会议桌另一端的江枫身上。

江枫站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一身半旧的深色夹克洗得微微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他年轻的面庞紧绷着,下颌线条清晰而坚硬,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亮光在燃烧。为了这个项目,他几乎倾注了全部心力,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与质疑的声音激烈交锋。此刻,胜利就在眼前。他迎向钱总的目光,努力保持着一种沉稳的坚定,但那眼底深处跳跃的灼热,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志在必得。

“江副镇长,年轻有为,魄力十足!临溪镇有你们这样的干部领着,何愁不富?”钱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场的气度,他绕过桌子,主动向江枫伸出手。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江枫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干燥、稳定、有力,仿佛握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冰冷的、打磨光滑的金属。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像细小的冰凌,轻轻刺痛了他的皮肤。他定了定神,压下那股不适,回以同样沉稳的力度:“临溪镇的发展,离不开钱总这样有远见的企业家支持。我们唯有竭尽全力,做好服务。”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决心。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会议室内投下几道短暂的、刺眼的光柱,随即又被浓重的阴影吞没。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不知从哪个角落悄然弥漫开来,顽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好!好!时间就是金钱!咱们这就去会场,把字签了,让全镇父老乡亲都高兴高兴!”王强红光满面地拍板,声音洪亮得盖过了窗外隐约传来的沉闷雷鸣。他率先引路,钱总紧随其后,一行人如同被无形的潮流裹挟着,涌向镇政府大门外临时搭建的露天签约台。

会场布置得比会议室更加张扬。鲜红的地毯从签约台一路铺开,两边插满了各种彩旗。临时搭起的背景板上,“热烈庆祝临溪镇惠民生态加工厂项目成功签约”的金色大字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和不真实。“生态”二字格外硕大,此刻却仿佛带着无声的讽刺。

台子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被通知来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大多衣衫陈旧,脸上刻着劳作的沧桑痕迹,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着。几个镇上的工作人员正手忙脚乱地将一挂挂沉甸甸的鞭炮拖拽到场地四周,长长的红色炮仗蜷曲在地上,如同蛰伏的红色巨蟒,随时准备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钱总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签约台,王强和江枫分列左右。王强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话筒上:“父老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临溪镇腾飞的日子!在镇党委、政府的努力下,尤其是江枫副镇长呕心沥血的争取下……”他刻意停顿,侧过身,将掌声引向江枫。

江枫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茫然又带着些期盼的面孔,胸腔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他微微抬手示意,压下王强过于夸张的赞誉,声音沉稳地接过话头:“老乡们,引进这个项目,初衷只有一个:让大家在家门口有事做,有钱赚!这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他的话音刚落,王强立刻迫不及待地高声宣布:“吉时已到!鸣炮!签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王强那“签约”的尾音瞬间被炸雷般的鞭炮轰鸣彻底撕裂、吞噬。几乎是在命令发出的同一秒,场地四周所有的鞭炮引信同时被点燃!震天撼地的爆响骤然炸开,如同千百口烧红的铁锅在耳边疯狂撞击!密集的、狂暴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胸腔上,激起一阵阵心悸。

浓烈刺鼻的硫磺硝烟味瞬间冲天而起,形成一团翻滚呛人的灰色浓雾,迅速弥漫了整个会场。红色的鞭炮碎屑带着灼热的火星,暴雨般向四周飞溅、迸射,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留下细小的灼痛感。

江枫猝不及防,被这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震得脸色微微发白,耳中嗡嗡作响,视野里只剩下弥漫的硝烟和疯狂跳跃的红色碎片。就在他被这狂暴的声浪和烟雾短暂冲击得心神动荡之际,异变突生!

一道浑身湿透的身影,如同劈开混沌的闪电,带着一股决绝的冰冷气息,猛地撞破会场外围稀稀拉拉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象征喜庆和成功的猩红地毯!雨水和泥浆在她身上肆意流淌,勾勒出单薄却倔强的轮廓。是李秀兰!她怀里死死搂着一个沉甸甸的、湿淋淋的大竹筐!

“停下!都给我停下——!”一声凄厉到几乎破音的嘶吼,硬生生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浪,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和愤怒!

这声呐喊如同冰锥,瞬间刺喧腾燥热的假象。

几个离得近的工作人员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李秀兰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蛮力撞开。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眼中燃着冰冷的火焰,目标无比精准!她冲上红毯,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那个散发着浓重腥臭味的竹筐,狠狠砸在钱总和江枫面前那张象征着合作与希望的光洁签约桌上!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竹筐砸落,巨大的力道让简易的签约台都猛地摇晃了一下!筐盖被震开,里面的东西翻滚而出,倾泻在猩红的地毯和冰冷坚硬的桌面上。

死鱼!

满满一筐的死鱼!

几十条大大小小的鱼纠缠在一起,早已僵硬冰冷,翻着惨白的肚皮。暗褐色的水混杂着鱼体腐败渗出的黏液随之流淌开来,黏腻地污染着象征喜庆的红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如同无形的毒气弹,轰然炸开,粗暴地、蛮横地盖过了弥漫的硝烟味,直冲每个人的天灵盖!

离得最近的江枫和钱总首当其冲!那股强烈的腥臭腐败气味如同实质的铁拳,狠狠砸在鼻腔深处,胃部瞬间生理性地剧烈抽搐起来,喉咙一阵阵发紧。江枫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会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已经哑火,只剩下零星的噼啪和硝烟缭绕。所有人,台上的官员,台下的村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视觉与嗅觉双重冲击的骇人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鱼尸和李秀兰宛如复仇女神般的身影上。

李秀兰一头湿透的短发紧紧贴着苍白的脸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台上脸色铁青的江枫,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这片死寂:

“江枫!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你亲手引进来的‘财神爷’!看看他们厂子后面那条河!睁眼看看!你们签的不是致富经,是乡亲们祖祖辈辈喝的水!是大家的催命符!”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的尖锐,“你问过河边住的乡亲吗?他们的井水已经开始发浑发臭了!他们的孩子喝了都拉肚子!你还敢说这是惠民?你这是祸害!是天大的罪过!”

她的控诉,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江枫的脸上和心上。

“胡说八道!李秀兰!你疯了吗?!”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肥胖的脸颊因暴怒而扭曲涨红,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几条死鱼都弹跳了一下,“今天是什么场合?!你敢在这里妖言惑众,破坏招商引资大局?!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快!”

他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唾沫横飞,试图用权威压下这失控的局面。几个保安如梦初醒,犹豫着就要上前。

江枫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绝不允许自己殚精竭虑促成的项目,在即将成功的最后一刻,被这样粗暴地、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当众撕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步,试图压下翻腾的怒火和那令人眩晕的腥臭,声音带着被冒犯的强硬:“李秀兰同志!你这是在干什么!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扰乱公共秩序!破坏临溪镇来之不易的发展机遇!你的党性在哪里?你的组织纪律性在哪里?!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而不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试图用官腔和纪律压制住李秀兰这近乎疯狂的举动,维护这摇摇欲坠的签约仪式。然而,就在他开口训斥,目光激愤地扫过李秀兰那张写满悲愤的脸庞,再转向旁边脸色同样不好看的钱总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稍纵即逝的动作!

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掠过的毒蛇阴影!

钱总那保养得宜、戴着硕大金戒指的右手,在身侧极其隐蔽地抬起,朝着旁边王强的方向,迅速地、清晰地竖起三根手指!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刚刚还在暴跳如雷、声色俱厉呵斥着李秀兰的王强镇长,在钱总竖起三根手指的瞬间,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肌肉竟极其诡异地松弛了一下!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向钱总,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快!快到像是幻觉!快到如果不是江枫此刻正处于极度震惊和高度警觉的状态,绝对会错过!

而就在完成这个点头动作的下一秒,王强那张堆满怒气的脸猛地转向江枫!他的眼神里,前一秒还是对李秀兰的滔天怒火,此刻却像变戏法一样,瞬间切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一丝深不见底的冰冷,还有一丝仿佛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嘲弄!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江枫!

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那一个眼神,凝固在王强转向他的那张脸上,如同烙印,狠狠地烫在了江枫骤然紧缩的心脏深处!

“轰隆隆——!”

头顶的天空终于积蓄到了极限,一道惨白的霹雳撕裂铅灰色的云层,伴随着撼动大地的惊雷炸响!惨白刺目的电光将整个混乱的会场映照得一片煞白!

强光之下,那摊在红毯和桌面上、翻着惨白肚皮的死鱼,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无声地扭曲、膨胀,化为无数只控诉的眼睛!那些鱼的嘴巴在闪电的映照下,空洞地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腥臭的气息被骤然加剧的狂风卷起,更加蛮横地灌入江枫的鼻腔,钻进他的肺腑深处!胃里翻江倒海,那股腐败的恶臭几乎让他窒息。

然而,比这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更让他血液冻结、浑身发冷的,是钱总那三根竖起的手指!是王强那微不可察的点头!是王强转过头来时,那道冰冷、嘲弄、意味深长、仿佛宣告着某种肮脏同盟达成的眼神!

如同一桶混杂着冰碴的污水,从江枫的头顶狠狠浇下!

一股寒意,尖锐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一路猛蹿到天灵盖!四肢百骸仿佛瞬间被冻结!

所有的声音——王强色厉内荏的咆哮、李秀兰悲愤的控诉、台下村民的嗡嗡议论、骤起的风声雷声——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那滩无声控诉的死亡,只剩下那三道竖起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手指,只剩下王强那意味深长、淬着剧毒的眼神!

“这工厂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一个冰冷彻骨的疑问,如同深渊中探出的鬼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将它拖向无尽的黑暗漩涡。所有他坚信的“发展”、“政绩”、“机遇”,都在这一刻被那筐腥臭的死鱼和那两道诡异的眼神,染上了令人作呕的污秽色彩。

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打在红毯上溅起暗红色的泥水,落在那堆惨白的鱼尸上,冲刷着它们身上黏腻的腐败液体。腥臭、硝烟、泥土的气息在雨水中混合发酵,升腾起一股更令人窒息的、毁灭的气息。

雨水迅速打湿了江枫的头发、肩头和后背,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团冰冷凝固的疑惧和惊涛骇浪般的震动。他僵立在原地,如同暴雨中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李秀兰迎着扑面而来的冰冷雨点,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雨水冲刷着她惨白的脸颊,却冲不散她眼底那团冰冷的火焰。她死死盯着江枫,那目光锐利如刀,无声地质问着。

王强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有些狼狈,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换上更加激昂的腔调,试图重新掌控局面:“钱总!您别介意!别介意!乡下人不懂规矩,见识短浅!几个死鱼能说明什么?纯属捣乱!大雨天的,咱们赶紧签字!别让这意外影响了咱们合作的大局!合同!合同快拿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切地催促着旁边同样被淋得够呛的工作人员。

钱总面无表情,任由昂贵的西装被雨水打湿。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着溅到脸上的泥点和鱼腥黏液,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评估,落在了江枫那张失魂落魄、震惊与疑虑交织的脸上。那眼神深处,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冰冷的算计和洞悉猎物弱点的了然。

“王镇长,不必动气。”钱总终于开口,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平稳,如同冰面下缓缓流动的暗河,“一点小插曲,无伤大雅。我理解这位女同志的心情,毕竟环保无小事嘛。”他竟然没有反驳李秀兰的核心指控,反而轻描淡写地认可了“环保”的重要性,嘴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标准的、虚伪的商业微笑,“不过,我们‘惠民生态’的资质文件、环评报告都是齐全合规的,手续完备。”他刻意加重了“生态”和“合规”几个字,“江副镇长办事严谨,前期都亲自核实过,对吧?”他的目光转向江枫,那温和的语气像是询问,更像是一种提醒,甚至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提醒他之前是如何“力排众议”、如何拍着胸脯保证流程没问题的。

江枫只觉得钱总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心里那块刚刚被撕开的伤口。“手续完备”四个字,此刻听起来如同尖锐的讽刺。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想反驳李秀兰“无凭无据”,想重申项目的正当性,想质问那三根手指和那个眼神……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王强——那位镇长此刻正一脸“大局为重”的焦急,眼神催促着他赶紧把仪式完成。

“钱总…王镇长……”江枫的声音艰涩沙哑,几乎被雨声淹没。他看着工作人员顶着大雨,手忙脚乱地将那份精心准备的合同重新在湿漉漉的桌子上摊开,鲜红的印泥盒子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这件事……关于排污……”他试图找回自己的立场,试图抓住一点掌控感。

“哎呀江副镇长!”王强急不可耐地打断他,肥胖的身体往前挤了挤,几乎要将江枫挤开,脸上堆起一种混杂着安抚和强硬的笑,“现在不是讨论细节的时候!这么大的雨!钱总的时间多宝贵!先把字签了!签了就尘埃落定了!有什么问题,回头我们镇上内部再研究!再解决嘛!来,笔!笔呢!”他不由分说地将一支金色的签字笔塞到了钱总手里,又拿起另一支,几乎是半强迫地塞给了江枫。

冰冷的笔杆握在手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江枫的手指僵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头看着桌上被雨水浸染得有些晕开的合同文本,“江枫”两个字的签名处,格外刺眼。


挖掘机的铁臂撕裂河岸,浊水裹着乡亲们赖以生存的泥土倾泻而下。

“他们毁了我们祖辈的根!”李秀兰的怒吼淹没在钢铁咆哮与村民绝望的哭喊中。

工地被团团围住,老迈的村民举起锄头,妇人抱着孩子挡在工程车前。

一块石头从混乱人群中呼啸而出,直砸江枫面门!

李秀兰猛地将他扑倒,石头擦着她额头飞过,鲜血瞬间染红她苍白的脸颊。

江枫沾血的手指抚过冰冷水泥管,竟触到冰冷的“陶氏集团”Logo。

------

挖掘机的钢铁巨臂轰然落下,带着一股撕裂大地的蛮力猛地凿进河岸夯实的泥土深处!

泥土、碎石、枯草混杂着浑浊的河水,像是被硬生生从土地母亲的躯体上剜下的一块血肉,轰然塌陷卷进翻滚的浊流中!乌黑腥臭的河水咆哮着涌向那个新生的伤口,贪婪地吞噬着乡亲赖以存身的土地根基。

“天杀的!停手!你们给我停手啊!”

李秀兰嘶哑的呼喊撕裂了空气,撞在冰冷的钢铁怪物上又被无情地弹回。浑浊的泥点溅满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额角鬓发被汗水黏住,贴在因极度愤怒而绷紧的皮肤上。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他们毁了堤!毁了咱们的地!这是要我们全村人的命根子啊!”她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身后一张张被绝望和愤怒扭曲的脸孔,声音里淬着冰渣,直扎人心,“祖祖辈辈靠着这河吃饭活命!这帮畜生!”

回应她的是更加狂暴的哭号和怒吼。浑浊的汗水、泪水混着堤岸塌陷溅起的泥浆,在那些苍老或年轻的面孔上蜿蜒流淌。几个白发苍苍的阿婆死死攥着捡起的土块碎石,枯树枝般的手臂绷直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瘦骨嶙峋的吴老汉抓起地上的半截烂木头当拐杖,戳着脚下颤抖的地面,浑浊的老眼泪水横流:“我的菜地啊…刚下种的苞米苗子…全毁了!全毁了!丧良心的玩意儿!”

死亡的气息不是战场上的硝烟,而是眼前这片被暴力撕开的土地,是赖以活命的根基被连根拔起卷入浊流。这比刀子捅在身上更让人窒息绝望!

工地边缘,穿着印有“宏远建设”蓝色制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聚成一团,手里的铁锹、撬棍攥得死紧,眼神里混杂着警惕、不耐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领头的工头是个黑脸膛的汉子,操着外地口音,对着不断逼近的人群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却有些发虚:“都退后!听见没有!退后!施工重地,危险!谁砸了饭碗谁负责!”

“退后?我退你祖宗!”人群里炸开一声怒吼,一个精壮后生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毁了我们的田,断了我们的水!还敢喊退后?你们滚蛋!滚出去!”

“对!滚出去!”

“黑心肝的!不得好死!”

怒骂、哭喊、钢铁怪兽的轰鸣、浑浊河水的咆哮…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热的、令人窒息的漩涡。冲突像是被堤岸塌陷刺激得凶性大发,如同那浑浊的河水,眼看就要彻底决堤,将理智吞没。

------

江枫是在村委会那间永远充斥着劣质烟味和茶水垢的办公室里接到电话的。他正被两户因为地基边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村民夹在中间,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脸上。

“江镇长,你评评理!他非得说那棵老槐树的根拱了他家猪圈!那树是我爷爷的爷爷栽下的!”赵老栓的指头快戳到对面李麻子鼻子上。

李麻子毫不示弱,一把拍开赵老栓的手:“放屁!那树根都把我猪圈墙拱裂了!猪都跑了!损失算谁的?”

嗡嗡的争吵声和窗外的蝉鸣搅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这时,桌上那部沾满油污的黑色座机电话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得如同警报。

江枫一把抓起话筒,刚“喂”了一声,那头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就炸得他耳膜生疼:“江…江镇长!不…不好了!出大事了!!挖机…挖机在挖河堤!李秀兰…李秀兰带着全村的老娘们爷们把工地围了!要打…打起来了!!”

电话里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慌而扭曲变形,背景音是可怕的、混杂着哭嚎与钢铁撞击的喧嚣巨浪。江枫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往下拽,连呼吸都滞住了。

“我马上到!”江枫几乎是把话筒砸回座机,顾不上旁边还在互相瞪眼的赵老栓和李麻子,“都别吵了出了!!”他吼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震得两人瞬间噤声,茫然地看着他旋风般冲出门去。

乡间的烂泥路被正午的毒太阳晒得半干不湿,一脚踩下去,粘稠的泥浆顽固地拉扯着鞋底,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汗水迅速浸透了江枫的后背,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几乎是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电话里那个绝望的嘶吼——“打起来了!”

拐过一大片死气沉沉的竹林时,江枫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这片竹林往年郁郁葱葱,是村里老人孩子纳凉的好去处。可此刻,眼前看到的却是大片大片的枯黄!竹竿水分,泛着一种不祥的灰败,叶片卷曲枯萎,像被大火燎过,又像是被无形的毒汁吸干了所有的生机。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臭味混杂在潮湿的水汽里钻进鼻孔。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脑子里闪过前几天隐约听到村民的议论——“河里的水发浑了”、“鱼虾死了好多”、“味道怪怪的”……当时他忙着处理土地确权,只以为是旱季正常现象。现在看着这片突兀枯死的竹林,再联系河堤被挖……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远比奔跑带来的燥热更刺骨。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不再停留,用尽全力朝着河边工地那越来越清晰的喧嚣和尘土方向狂奔过去。

------

工地边缘的景象,远远超出了江枫最坏的预想。

简易的隔离彩条布被扯得七零八落,像溃败的旗帜踩在烂泥里。数十个村民,大多是他熟悉的面孔——佝偻着背的老阿公老阿婆,抱着哇哇大哭孩子的妇女,还有几个血气方刚但眼神同样愤怒绝望的后生——组成了一道血肉之躯的防线。他们手里攥着锄头、镰刀、扁担,甚至只是粗糙的石头,一张张脸上沾满汗水和泥浆,写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他们对面,是穿着统一蓝色工装、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队员,人数不少,个个手持铁锹、撬棍,甚至有人手里抓着建筑用的螺纹钢短棍。领头那个黑脸膛的工头,正指着村民厉声吼叫,唾沫横飞:

“都给老子让开!听见没有!施工重地!阻挡施工是犯法的!打坏了机器你们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犯法?你们挖断河堤,祸害全村就不犯法?”李秀兰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针,穿透了所有喧嚣。她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像一根钉死在那里的楔子,面对着巨大的挖掘机履带,渺小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强硬姿态。泥水糊满了她的裤腿和鞋子,袖口也蹭得漆黑。“你们这些黑心肝!挖了堤不说,那管子…那管子是不是接到我们村吃水的泉眼上头去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

“什么管子?什么泉眼?”吴老汉颤巍巍地用木棍点着李秀兰质问的方向。

“管子!排污的管子!”人群里有人尖叫着补充,“我们亲眼看见的!他们挖沟!埋的是又黑又粗的管子!就是朝泉眼那边去的!他们要毒死我们全村啊!”

“丧尽天良啊!断子绝孙的勾当!”

“跟这群畜生拼了!”

“砸了他们这害人的东西!”

恐惧瞬间被点燃,转化成更猛烈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狂潮。几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后生嗷嗷叫着,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挖掘机和那伙工人砸去!

“住手!都给我住手!”江枫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那片沸腾的、如同炸药桶般的人墙与械具之间。混乱的气流裹挟着尘土和汗水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四周全是挥舞的手臂、扭曲的面孔和歇斯底里的叫嚷。

他张开双臂,拦在李秀兰和那些随时可能暴起的工人之间,试图用自己的开这片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了他的衬衫,后背冰凉一片。

“乡亲们!冷静!听我说!砸东西解决不了问题!我是江枫!信我一次!”他大声吼着,目光急切地在愤怒的人脸上扫过,寻找一丝还能沟通的理智。

“江镇长!你来得好!”李秀兰猛地侧身一步,几乎和江枫并肩,她的手指如同锋利的标枪,狠狠戳向挖掘机后面那片被翻开的、狼藉不堪的河滩,“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他们干的‘好事’!河堤挖穿了!这还不算!你再看看那边!”她的目光转向远处林木掩映下依稀可见的一处山坳,“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们要埋的排污管子,是不是对着村里世世代代吃水的龙泉泉眼去的?!你告诉我!是不是?!”

她的质问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江枫心上。那片枯死的竹林……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味……

“李秀兰!你不要血口喷人!”对面的黑脸工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大吼,“什么排污管!那是雨水管网!是严格按照图纸施工!你们懂个屁!一群愚民!赶紧滚开!”

“放你娘的狗屁!雨水管用得着埋那么深?用得着那么粗?用得着偷偷摸摸往水源头上靠?”李秀兰毫不示弱,声音反而更加冷硬,像淬了冰的铁,“你们宏背后搞什么鬼,当别人都是瞎子?你们老板姓陶吧?陶氏集团!靠山吃山,吃完矿产吃水源,吃干抹净还要在我们祖坟上拉屎撒尿!是不是?!”

“陶氏集团”这四个字如同一个禁忌的魔咒,从李秀兰口中说出时,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对面工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更凶狠的戾气掩盖:“臭娘们!乱说什么!再敢污蔑陶总,老子撕了你的嘴!”他猛地往前逼了一步。

这一步如同冲锋的信号。被激怒的工人也跟着躁动起来,铁锹撬棍握得更紧,脚步往前挪动。

“啊——!”

“打人了!他们要打人了!”

“跟他们拼了!”

村民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炸开!有人不管不顾地将手里的石头、土块狠狠砸向工地方向!场面彻底失控!

石块、土块如雨点般从愤怒的村民手中飞出,带着破空的尖啸,狠狠砸向那些蓝色的身影和冰冷的钢铁机械。对方阵营也彻底炸开了锅,叫骂声、金属碰撞声、石头砸在挖掘机外壳上的刺耳刮擦声……所有声音混杂成一片狂暴的灾难交响曲!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带着高速旋转的死亡轨迹,裹挟着人群爆裂的怒火,撕裂嘈杂的空气,如同被精确制导般,朝着江枫的太阳穴直射而来!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江枫瞳孔急剧收缩,视野的边缘捕捉到那灰黑色、带着棱角的死亡阴影急速放大,他甚至能看清石头上沾着的湿泥和草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冲向头顶,又瞬间被抽空,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本能的恐惧在尖叫!

“闪开——!”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呐喊炸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几乎要将他撞得骨头散架的巨大力量,从侧面狠狠将他扑倒在地!

噗!

沉重的撞击声混合着皮肉被撕裂的沉闷声响。江枫的后脑勺重重磕在泥泞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泥土混着血腥味呛入鼻腔。但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死死罩在了他的身上,用后背为他隔绝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扑倒他的力量巨大,两个人狠狠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江枫被这一撞震得眼冒金星,半边脸糊满了冰冷的淤泥,嘴里尝到了土腥味和一丝铁锈般的咸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抬头。

“呃……”

一声压抑的、极度痛苦的闷哼从压在他身上的身体里传出来,钻进他的耳朵,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心脏。

江枫猛地扭过头,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李秀兰!

她半边身子还死死地压着他,把他护在下面。此刻她正艰难地试图用手臂撑起自己,但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她左侧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道三四公分长的、狰狞的豁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那血不是缓缓渗出,而是如同打开了小小的泉眼,鲜红刺目,迅速染红了她沾满泥污的鬓角、脸颊,蜿蜒着流过紧闭的眼睛,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江枫沾满泥浆的衬衫前襟上!在她苍白脸颊的映衬下,那刺目的红如同地狱里开出的妖冶之花。

“李秀兰!”江枫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吼叫,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捂她额头的伤口,手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李秀兰的身体猛地一软,所有的力气在那一刻似乎都被那涌出的鲜血带走了,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支撑,重重地瘫软下来,额头无力地抵在江枫急促起伏的胸膛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胸前的薄薄衬衫布料。

“李秀兰!秀兰!你怎么样?看着我!” 江枫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用尽力气撑起身体,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瘫软下滑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着想去按住那可怕的伤口,却又怕弄疼她,手指僵在半空,沾满了她滚烫的鲜血。

四周的喧嚣似乎瞬间被拉远、模糊。江枫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被鲜血和泥污覆盖的、瞬间失去生气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滴砸在他胸膛上的血都像滚烫的烙铁。

“啊——!杀人了!!”

“秀兰姐!!”

“血!好多血!!”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村民更加惊恐和愤怒到极致的尖叫,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河滩!

“操!砸死这帮狗日的!”

“为秀兰姐报仇!”

“跟他们拼了!!” 愤怒彻底吞噬了仅存的理智,被鲜血刺激得双眼赤红的村民如同决堤的洪水,不管不顾地朝着工地方向汹涌咆哮着冲去!锄头、棍棒被高高举起,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拦住他们!快!”江枫抱着昏迷的李秀兰,目眦欲裂地冲着离他最近的几个还算清醒的村干部嘶吼,“拦住!不能动手!”他一边吼,一边挣扎着想抱起李秀兰,“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混乱!彻底的混乱!愤怒的村民如同失控的野牛群冲向工人。工人那边也炸了锅,黑脸工头脸色煞白,一边往后躲,一边声嘶力竭地命令手下:“顶住!顶住!抄家伙!谁敢冲过来就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铁锹、撬棍被慌乱的工人本能地举起格挡,与冲在最前面的村民手里的锄头棍棒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铛!哐当!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木头断裂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图景!

江枫抱着李秀兰,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片小小的孤舟。他将她小心地放平在稍干净些的地面,脱下自己的衬衫,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死死摁压在她额角那个还在顽强渗血的伤口上。他的手指冰冷,沾满了她的血,每一次按压都感觉那温热的液体在不断涌出,带走她的生命力。

“救护车!救护车怎么还不来!”他抬起头,朝着人群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江主任!电话打了!在路上了!路太烂怕是要时间!” 远处传来村干部带着哭腔的回应。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蓝色工装外套突然在李秀兰身上。江枫猛地抬头,撞上一双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眼睛。是吴明!

他不知何时挤到了混乱的最中心,蹲在了江枫旁边。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嘴唇抿得死紧,眼角的余光却极其快速地扫过李秀兰的伤口,又扫了一眼江枫沾满血,眼神而过,快得不住。

“压紧点!动脉破了失血太快!” 吴明的声音异常低沉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甚至伸出手,隔着江枫按压的衬衫,加重了力道按在那伤口上。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动作精准。

这个动作让江枫微微一怔。他看着吴明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平日里总是温和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脸,此刻线条紧绷,眼神专注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职业感?这感觉极其陌生,与眼前的混乱和吴明一贯的人设格格不入。

混乱中,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腿!我的腿断了!啊——!”

只见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村民倒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腿嗷嗷叫着……


江枫的刹车突然失灵,车子冲向暴雨中的山崖。

“操之过急?王强,你口中这句老人言,是想送我上路?”

办公室抽屉里,一张蛇形图案的纸条赫然在目。

妻子赵小......

李秀兰额角的纱布还洇着暗红血渍,她站在江枫办公室惨白灯光下,声音压得极低:“江镇长,堵得住污水,堵不住人心里的脏东西…”

她凑近,一股混合着碘伏和冰冷雨汽的气息拂过江枫耳畔:“那厂子深处,藏了东西,见不得光的。”

江枫皱眉:“私探厂区?这是踩钢丝!”

“王强和姓钱的…”李秀兰眼中凝结着十几年未化的寒冰,“当年隔壁县矿上,塌方埋了七条命…最后只报了个‘意外事故’。”

墙上挂钟秒针哒哒跳动,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江枫指尖的烟灰无声断裂,他直视着李秀兰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眸子:“走!”

夜探废弃工厂,本就是一场豪赌。

可当刺鼻气味浓得化不开,巨大废料桶诡异的暗红色锈迹撞入眼帘…

李秀兰突然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抠进他的皮肉里:“小心头顶!”

高处悬着半截摇摇欲坠的铁梯,锈蚀的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下一秒,两道雪亮得刺破浓墨的强光毫无预兆地撕裂黑暗,如同巨兽冰冷的眼瞳。

一辆无声无息的油罐车幽灵般停在残破大门外,惨白的光柱将他们狼狈闪避的身影牢牢钉死在满地的腐蚀痕迹与巨大暗红废料桶之间!

冰冷的雨水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桃源镇彻底笼罩。深夜镇政府小楼里,只有江枫办公室的窗口,还透着一片疲惫的暖黄。

李秀兰就站在这片光晕边缘。雨水打湿了她额角刚换上的纱布,洇开一小团刺眼的暗红,倔强地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薄外套也沾染了湿气,紧紧贴着单薄的肩胛。

“江镇长,”她开口,声音被刻意得极低,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砖墙,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光堵不行。堤坝筑得再高,堵得住沟渠里横流的污水,堵不住人心里的脏东西啊。”

昏黄灯光下,江枫背对着窗,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他猛地吸了一口,猩红的火点骤然明亮,映亮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下颌紧绷的线条。桌上摊开的,正是镇上几个老水利连夜送来的涝情报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手绘的地势图,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急促而单调的声音,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堵不住?”江枫的声音沉得像压了铅块,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湿漉漉的窗玻璃,投向漆黑雨幕深处那个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工厂阴影,“那怎么办?带着人冲进去?掀了钱富贵的锅灶秀兰同志,这不是靠一腔血勇就能解决的事。取证,要证据!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只会打草惊蛇,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更警惕!”

他掐灭了烟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转过身。办公室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沉闷得几乎凝滞。墙上那面“清廉为民”的锦旗,在灯光下红得有些刺目。

“证据?”李秀兰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完全浸入灯光里。额角纱布下的伤口似乎因这个动作又隐隐作痛,她眉心蹙了一下,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江枫。“我知道一个地方,就在那厂子深处,靠东墙根的老锅炉房后面……”她顿住,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权衡什么巨大的风险。

屋外的风声裹着雨点,呜咽着掠过屋檐,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抓挠。

一股混合着淡淡碘伏消毒水气味和冰冷潮湿雨汽的气息,随着李秀兰的再次靠近,骤然拂过江枫的耳畔。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寒意…藏了东西。白天他们看得紧,夜里却是个空子。那种东西…见不得光。”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砸在地上。

江枫心头猛地一沉。又是那种“东西”。这个词像一颗毒刺,从吴明口中第一次扎进他心里,如今又从李秀兰嘴里冒出来,带着更浓重的血腥和不祥。“什么东西?”他下意识追问,声音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李秀兰却摇了摇头,鬓角几缕湿发粘在颊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具体的…我也没亲眼见过。但气味不一样,绝不是烧砖烧瓦的味儿。那味道…能把人从睡梦里呛醒,烧喉咙,心口发慌!”她抬手捂了下胸口,指尖微微抖着,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恐惧,像是被那无形的气息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而且,后半夜…常有动静,车进车出,鬼鬼祟祟。绝不是工厂正常开工的样子。”

“你是说…”江枫的眼底风暴凝聚,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李秀兰,“要我跟你,夜探那个半停工的厂区?”他缓缓摇头,语气凝重得像压在肩上的千钧重担,“李秀兰,这可不是摸瓜摘枣。踩钢丝!一步踏空,你我全都得栽进去,再也翻不了身!打草惊蛇都是轻的,万一被扣上个破坏生产、刺探商业机密的帽子,咱们拿什么去跟钱富贵的律师团打擂台?”他伸出食指,重重敲了下桌面,“镇上盯着他钱富贵这块肥肉的人多了!可你看看,谁真敢伸手?谁又真能占到半分便宜?这潭水下面,深得很!”

办公室的空气骤然紧绷,只有风雨声在窗外喧嚣不休,更显得室内死寂一片。墙上挂钟的秒针哒哒地挪移,每一声细微的轻响,此刻都像重锤,狠狠敲在两个人心头紧绷欲裂的神经末梢上。

李秀兰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退缩,那双被额角纱布投下的阴影覆盖的眸子,深处却像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焰。她迎着江枫凌厉的目光,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从齿缝里挤出来:“王强!”这个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空气滋滋作响。“江镇长,你真以为他钱富贵是凭空掉到桃源镇来的摇钱树?王强…和那个姓钱的,十几年前就拴在一根绳上!”

江枫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夹着的烟灰再也承受不住那细微的颤抖,“啪”地一声轻响,断裂开来,簌簌落在桌面的报告纸上。

“他们在隔壁清源县,搞过矿!”李秀兰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又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微微发颤,“一个黑煤窑!打着合法开采的幌子,私挖滥采!设备是几十年没人敢用的老棺材瓤子,巷道支护…哼,糊弄鬼的玩意儿!”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压下喉咙里涌上的腥气。“后来…塌了。不是小塌方。整条主巷道,从上往下砸了个透!七个活生生的人啊…”她猛地闭上眼,额角纱布下的青筋都隐隐凸起,“就那么…没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风声雨声仿佛瞬间被抽离远去。

江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七个矿工的生命!这绝不是普通的黑心矿主能压得下来的滔天血债!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捂得住?”江枫的声音干涩无比。

李秀兰睁开眼,里面是十几年未化的寒冰,冷得刺骨,深处却又翻滚着地狱岩浆般的痛苦。“捂得住!”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嘲讽,“钱富贵当时就在清源!矿是他找路子开的洞子,王强…那时候是清源县分管矿业的副局长!”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塌方现场,我去过…远远地看过一眼。哭嚎一片啊…可上面派下来的调查组最后怎么定的性?‘地质结构异常,遭遇不可预见的强应力冲击,属于意外事故’!钱富贵赔钱了事,拍拍屁股走人了。王强呢?操作一下,反而成了处置、安抚有功,没多久就调走了,升了!”

墙上的挂钟依旧哒哒地走着,那声音此刻听在江枫耳中,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良知和理智的底线。吴明那晚沾染着泥浆的裤腿,李秀兰额角刺目的纱布,村民们绝望的眼神,污染报告上冰冷的数据…无数碎片在王强和钱富贵这“意外事故”的阴影下,骤然拼凑成一个狰狞的巨大漩涡,要将桃源镇彻底吞噬。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穿透了办公室沉闷的空气,直直钉在李秀兰那双承载了太多苦难与秘密的眸子上。那里面有不屈,有怨恨,也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什么时候走?”江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却又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力量。指间那半截香烟被他狠狠摁灭在早已斑驳的烟灰缸里,动作干脆利落,再无半分犹疑。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过天际,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李秀兰眼中骤然亮起的希望光芒。

------

青川镇沉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像一个巨大的、湿透了的黑龙。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青瓦片、泥泞的道路,汇成一片单调而压抑的背景噪音。

镇北,富贵新型建材厂庞大的黑影匍匐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白日里还能勉强辨认的厂区轮廓,此时只剩下一些更高大的黑影轮廓,在雨夜里显得模糊而狰狞。锈蚀的铁门紧闭着,上面缠绕的铁链在风雨中偶尔发出几声空洞的碰撞声。

江枫和李秀兰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

李秀兰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她领着江枫,几乎是贴着墙根在移动,绕过早已停工的破碎车间,脚下是混杂着煤渣、碎石和泥浆的污水坑。一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废弃锅炉静卧在前方,庞大的身躯在雨夜中如同沉默的史前巨兽残骸。锅炉后面,果然藏着一段被坍塌的砖瓦杂物半掩着的断墙缺口。断裂的砖石边缘参差不齐,湿漉漉地泛着幽光。缺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就是这里。”李秀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吞没。她指了指黝黑的豁口,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雨水顺着她额角纱布边缘滑落,冲淡了那抹暗红,却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江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夜风吹过断墙,发出幽幽的呜咽,像是什么诡异的叹息。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进鼻腔,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约的酸腐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朝李秀兰点了点头,示意她先进。

李秀兰没有丝毫犹豫,矮下身子,像一只敏捷的狸猫,迅速而无声地钻进了那片黑暗的豁口。江枫紧随其后,冰凉的砖石蹭过他的外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围墙内,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紧。

这里似乎是厂区一个被遗弃的角落,像巨兽体内一个坏死病变的盲肠。巨大的水泥承重柱如同怪物的肋骨,支撑着上方一片残缺的铁皮顶棚,雨水从破洞哗啦啦地灌下,在地面积起浑浊的水洼。四处散落着看不出原貌的机器残骸,锈迹斑斑,被雨水冲刷得如同扭曲的尸骨。角落里堆积着小山般的废弃物,被肮脏的油布半盖着,在雨夜里轮廓模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怪味。潮湿的霉腐气是基调,混着浓烈的铁锈腥气,但这两种气味之下,还顽强地渗透着一股更刺鼻、更霸道的气息——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带着强烈的刺激性,像陈年的劣质消毒水混合了腐烂的化学药剂挥发出来,直冲脑门。江枫的呼吸道黏膜立刻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味道…”李秀兰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呛咳,她用手背蹭了下鼻子,“白天被烧砖的烟火气盖着,夜里…藏不住了。”

江枫紧绷着神经,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混乱的场地。雨水敲打在铁皮顶和地上的水洼中,声音被放大,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掩护。突然,他瞳孔一缩。就在离他们藏身的废料堆不远处的空地边缘,紧挨着那排巨大承重柱的阴影里,几个庞然大物静静矗立着!

那不是废弃的机器。那是几个巨大的、圆柱形的金属容器!高度足有两三米,直径超过一米五。罐体本身似乎是深色的,但在远处厂区高墙上残存的一盏昏暗故障灯微弱光线的映照下,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暗红色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布满罐身,顺着雨水流淌的痕迹蜿蜒而下,显得狰狞而诡异。罐体下方连接着粗大的、同样锈蚀不堪的管道,一部分埋入地里,一部分暴露在外,像扭曲的黑色血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正是从那个方向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看那里!”江枫的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指向那些巨大的锈蚀罐体。那个位置,正是李秀兰之前描述过的、紧邻老锅炉房后面的区域。眼前这一幕,瞬间将先前所有模糊的推测和村民的控诉,砸成了冰冷沉重的现实!

李秀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惨白。“就是…就是这种罐子!”她的声音因为过度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后半夜拉走的…就是这种!白天…白天没有!它们被藏在哪儿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矮下身子,借着废料堆和几根巨大水泥柱的掩护,如同在巨兽巢穴里摸索的蝼蚁,朝着那些诡异的巨大废料桶一点点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湿滑的泥地混杂着不明的粘稠油污,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空气中那种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越来越浓,几乎凝成了固体,挤压着他们的胸腔。

距离那排巨大的废料桶还有七八米时,江枫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抬手拦住了李秀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细微而异样的声响——不是风雨声,而是某种沉重金属摩擦发出的、缓慢而滞涩的“吱呀…”声,带着濒临断裂的呻吟感。

他猛地抬头,视线循着那令人牙酸的声音来源急速上移!

在他们头顶斜上方,一段锈迹斑斑的铁制悬空走道像腐朽的枯骨般延伸着。就在那走道下方,连接着一截同样锈蚀严重的、用来爬升的垂直铁梯!铁梯的大部分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但借着远处那盏故障灯投来的微弱光线,仍能看到梯身棕红色的锈迹如同溃烂的伤口,连接处几块厚重的角铁已经扭曲变形,几颗硕大的固定螺栓更是锈蚀得几乎与梯架融为一体,边缘渗出暗红色的锈水。而那令人心悸的“吱呀…”声,正是从梯子连接走道的那几个关键节点处发出的,伴随着每一次风雨的晃动,都显得更加不堪重负。

“头顶…”急促的低喝声刚出口。

话音未落,身边的李秀兰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骤然绷紧!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啊!”,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江枫的胳膊!冰冷的指尖隔着湿透的外套,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

“小心上面!梯子!”李秀兰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尖锐撕裂,带着一种源于记忆深处的、几乎魂飞魄散的颤抖!

轰——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

就在李秀兰尖叫示警的刹那,那截悬在他们头顶、锈蚀了大半的铁梯连接处,终于彻底撕裂开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断裂声在暴雨的喧嚣中炸响!

沉重的铁梯如同被斩断的巨蛇,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带着刺耳的呼啸和漫天飞溅的暗红色锈渣,朝着两人藏身的废料堆区域狠狠砸落下来!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旁边拉扯!是李秀兰!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是自己后退,而是拽着他向侧后方一个堆满废弃油桶的死角猛扑过去!

“砰!!!”

沉重的铁梯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立足之处!金属骨架撞击着坚硬的水泥地和废弃的金属零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无数火星在碰撞中刺啦迸溅开来,又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灭!断裂的铁梯扭曲着,如同一具巨大的金属骸骨,横亘在泥泞的地面上,激起浑浊肮脏的水花四处飞溅。

江枫和李秀兰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油污和泥水的废料堆阴影里。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厂区角落反复回荡,又被密集的雨声迅速稀释、吞没。

心跳如同失控的鼓槌,狠狠撞击着胸腔。江枫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和刺鼻的气味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咳。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看向身旁的李秀兰。她蜷缩在黑暗中,身体因为后怕和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死死捂着嘴,竭力压抑着咳嗽的冲动,只有那双露在阴影外的眼睛,瞳孔因巨大的惊吓而放大,里面映着断裂铁梯狰狞的轮廓和远处故障灯幽微的光点。

“你没事吧?”江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秀兰用力摇了摇头,松开捂着嘴的手,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发出声音:“没…没事…”她的目光越过横亘的扭曲铁梯,死死盯住刚才站立的地方——巨大的冲击力在那里砸出了一个浅坑……


潜入化工废厂取证时,撞见致命证据的江枫和李秀兰被追捕者逼入工具柜。

黑暗中身体紧贴,剧烈的心跳与男人粗糙的呼吸缠绕着她的脖颈。

追捕者的脚步声在咫尺处停下:“东西得赶紧处理掉…姓江的和那娘们找死!”

冰冷的刀刃划过柜门留下刺耳声响。

“老板说了,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

心跳在死寂的废弃车间里擂鼓,砸得江枫耳膜生疼,黑暗浓稠得仿佛凝固的墨汁,压迫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李秀兰就在他身前,近得能闻到她发间一丝残留的香皂气息,混合着铁锈和陈年老灰的呛人味道。她的后背紧紧抵着他的胸膛,温热透过两层薄薄的夏衣传递过来,每一次因为恐惧而微微的震颤都清晰无比。

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成了唯一的武器。沉重的皮靴踩踏着水泥地面的碎屑,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声,一步一步,踏在两人紧绷如钢丝的神经上。

一条大狼狗躁动不安的低呜和喷鼻声就在咫尺之外细细索索地嗅闻,湿润冰冷的鼻尖似乎已经触到了冰冷的柜门铁皮。

“汪!汪汪!”犬吠毫无预兆地炸响,震得狭小的工具柜嗡嗡作响,如同丧钟敲在了头顶!

柜门缝隙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扫过,像冰冷的刀刃,瞬间割开了两人眼前的黑暗。

光束蛮横地扫过布满油污的地面、倒塌的铁架、扭曲的废弃传送带骨架,最终,像毒蛇的信子,贪婪地舔舐着他们藏身的工具柜。

两人身体瞬间僵硬成了两块冰冷的岩石,连呼吸都死死扼在了喉咙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那束光在柜门上缓缓移动,一寸寸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破绽。

------

时间拉回几个小时前,夜浓如墨,泼洒在伏虎岭下这片早已死去的工业废墟上。巨大的厂房轮廓在惨淡月光下,如同一头头趴伏的、锈蚀的钢铁巨兽骸骨,沉默地散发着荒凉和死亡的气息。空气里浮动着化工厂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酸腐气味,钻进鼻腔,带着灼烧感。

“当心脚下!”李秀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游丝。她敏捷地侧身,避开了一段从高处垂落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动作轻巧得如同掠过草尖的风。

走在前面开路的江枫动作顿了一下,紧握着手电筒的手心早已一片湿滑的冷汗。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浓稠的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深的陷阱。

车间内部,巨大的空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统治着。只有远处不知哪个角落,“滴答……滴答……”传来滴水敲打金属的单调声响,空洞悠长,单调地叩击着人的心脏,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神经末梢上。

两人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尘埃和不知名的油污碎屑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嗤”声。高大的机器设备早已失去了昔日轰鸣的灵魂,只剩下庞大而扭曲的钢铁骨架,在微弱的手电光晕里投下张牙舞爪、不断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随时可能苏醒噬人。

李秀兰手里的强光手电像是黑暗海洋里一叶随时会被吞噬的扁舟,光束谨慎地切割着眼前的混沌。

光束扫过半人高的杂草丛,突然惊起一片簌簌的响动,几只不知名的夜行昆虫或小动物仓惶逃窜。

“嘶……”江枫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短促得几乎听不见。他自己也为这过度的反应感到一丝狼狈。

“怕了?”李秀兰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手上的光束却稳定依旧,扫过一堆被破烂防水布半遮半掩的巨大桶状物。

“笑话!”江枫挺直了腰背,仿佛要驱散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快步跟了上去,手电光也聚焦在那片可疑的遮挡物上,“就是几只耗子蟑螂,还能比伏虎村的刁民更难缠?”

话虽硬气,但那骤然加速的心跳却骗不了自己。这鬼地方,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就这儿!”李秀兰的声音骤然紧绷,她的手电光柱如同无形的探针,死死钉在了那片被厚重、肮脏的绿色防水布遮盖的角落。布的边缘被粗重的绳子勉强捆扎着,隐约透出下面圆桶状的庞大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如同潜伏的毒蛇,顽强地从防水布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这气味不同于车间里弥漫的陈腐铁锈和机油味,它更尖锐、更霸道,带着一种化工产品特有的、腐败甜腻中混杂着强烈刺激性的怪味,直冲脑门,熏得人鼻腔黏膜火辣辣地疼。

江枫屏住呼吸走上前,指尖触到冰冷油腻的防水布边缘,猛地用力一扯!

“噗啦——”

一股积年的灰尘如同灰色的浓雾般腾起。

防水布下,七八个巨大的黑色塑胶桶赫然暴露在手电光下,像一群沉默的怪物。桶身的标识早已被岁月和污垢啃噬得面目全非,只有残留的边角能勉强分辨出几个狰狞的骷髅头警示标志,如同地狱的印记。

桶壁下方,深色的、粘稠的液体如同凝结的污血,正从一处细微的裂口里缓慢地、顽固地渗出,沿着桶壁滑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深色印记。

那刺鼻得令人头晕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汹涌而出!

“……妈的!”江枫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直冲头顶。这玩意儿,要是渗下去……他不敢细想,迅速掏出手机,对着渗漏的桶和模糊的骷髅标志,调整焦距,“咔擦、咔擦”连拍数张,手机的闪光灯在死寂的车间里爆发出短暂而刺目的光芒。

“别只拍这个,”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迫,她的手电光束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片混乱区域的边缘,“找源头!找证据链!”

光束掠过角落一个歪斜倾倒的破木箱。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图纸,沾满了可疑的油污,像被丢弃的垃圾,胡乱地塞在箱子一角。

李秀兰眼神一凝,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猎豹,一步踏过去,不顾满地狼藉,蹲下身捏起图纸的边缘,另一只手的手电光精准地聚焦在图纸上。

图纸上清晰地标注着“排污管线铺设示意图”,粗大的红线如同贪婪的血管,赫然从眼前这片区域延伸出去,最终箭头所指的终点——伏虎村赖以生存的水源地!伏龙水库!

图纸右下角,一个潦草的签名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公章印记,是某种权力的背书。

“找到了!”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后的沙哑,压抑的低呼在死寂中却格外清晰。她迅速掏出手机,然而——

“嗡……”老旧手机的镜头马达在启动对焦时,发出了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的蜂鸣!

几乎是同时!

“汪!呜——”一声凶戾的狼狗咆哮,如同贴着耳膜炸响的惊雷,毫无征兆地从车间入口的方向猛扑过来!紧接着,是几声粗野的吼叫:

“操!真有人?!”

“手电!快!”

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狠狠踩碎了车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踏在两人骤然停跳的心脏上!

几道粗壮的光柱瞬间撕破黑暗,像几把狂舞的利剑,毫无章法地、疯狂地在巨大的车间空间里横扫切割!光束掠过扭曲的机器残骸,掠过蒙尘的窗户,掠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冰冷的白光瞬间照亮了地上那滩深色的渗漏液体,以及半掀开的防水布边缘!

“在那边!桶被动过了!妈的,有人!”一个破锣嗓子吼叫着,带着惊怒和狠戾。

脚步声骤然加速,朝着他们藏身的区域猛冲过来,夹杂着狼狗兴奋嗜血的低吼和被链子拽住的挣扎声!

生死一线!

巨大的恐惧攥紧心脏,江枫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想往更深处跑,但环顾四周,只有冰冷的钢铁和更深的黑暗。“这边!”李秀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猛地拽住他的手腕!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江枫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撞进了一个冰冷狭窄的空间。

“哐当!”身后沉重的铁门被李秀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带上,隔绝了外面疯狂扫射的手电光,也隔绝了那催命的脚步和犬吠,世界瞬间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漆黑。

只有两人失控的心跳,如同失控的引擎,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共振!

他们挤在一个狭窄的工具柜里。

空间逼仄到了极致。

江枫的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铁皮柜壁,身前是李秀兰温热柔软的轮廓。她的长发有几缕散乱地蹭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麻痒,更清晰地传来她急促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颈侧皮肤,引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他能感觉到她单薄衣衫下身体的弧度,感受到每一次因恐惧或奔跑而急促起伏的胸腔挤压着他的胸膛。

汗意混合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气息,还有车间里沾染的铁锈和化学品残留的怪味,形成一种极其复杂又令人眩晕的气息,紧密地包裹着两人。

空气灼热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对方呼出的气息。

两人都死死屏着呼吸,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头,不敢有任何动作,连最轻微的肌肉颤抖都竭力控制。

外面的脚步声和犬吠声瞬间放大,如同贴着柜门响起!

“汪!汪!汪汪汪!”狼狗疯狂的咆哮撞击着薄薄的铁皮柜门,滚烫的鼻息似乎穿透了金属,带着浓烈的腥臊味。尖锐的爪子疯狂地抓挠着柜门,发出“滋啦——滋啦——”令人牙酸心悸的刺耳噪音,每一次刮擦都像抓在两人的心脏上!

“操!人呢?刚才明明在这块!”一个粗嘎的男声几乎就在柜门前吼道,带着兜头罩下的杀气,如同贴着耳朵炸响的惊雷!

沉重的脚步声在柜门前徘徊,手电光柱如同濒死的野兽眼睛,疯狂地、徒劳地扫过周遭每一寸地面和杂物堆叠的缝隙,光束在柜门缝隙处反复掠过,每一次都带来令人窒息的白光一闪!

“肯定没跑远!给我一寸寸地搜!老板交代了,今晚必须把‘东西’处理干净!”另一个声音更阴沉,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要是漏出去半点风声……”

“强哥放心,掘地三尺也给他抠出来!”破锣嗓子立刻接口,带着卖乖的狠劲,“妈的,姓江的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还有镇上来的那个多管闲事的娘们!敢摸到这里来,纯属找死!”

破锣嗓子啐了一口,声音狠戾如刀:“强哥,老板咋说?逮住了是……”

“老板说了,”那个被称为“强哥”的阴沉声音打断了他,刻意压低的嗓门带着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恶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阴森的语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冰冷鬼爪,骤然扼住了柜内两人的咽喉!

李秀兰的身体在江枫怀中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仿佛被那话里蕴藏的赤裸杀机瞬间冻结。

江枫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这阵剧烈的震颤,也听到了她骤然变得艰涩的吸气声。他下意识地用臂膀更紧地环护住她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摸索着,在狭窄得几乎无法动弹的空间里,凭着感觉用力地、无声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指尖传递着唯一的、微弱的暖意和一丝无法言说的安慰。

黑暗中,李秀兰的手指先是僵了一下,随即,冰冷的手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颤抖着反握住了江枫的手!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外面,手电光依旧在附近来回扫射。

脚步声停在离柜门一步之遥的地方,带着令人窒息的停顿。

“咦?”破锣嗓子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光束定格在工具柜旁边不远处的地面,“强哥,你看这地上……”

强哥的手电光立刻汇聚过去。光斑打在地面一层厚厚的积灰上——那里赫然印着几个凌乱但清晰的新脚印!

其中一个脚印,小巧玲珑,显然是女性的鞋底花纹!

“妈的!”强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的杀气瞬间暴涨!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目标极其明确!一步一步,带着索命的节奏,毫不停顿地逼近他们藏身的工具柜!

脚步声在柜门前死死停住,一片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下一秒——

“咚!”一声沉闷的重击狠狠砸在柜门板上!

整个铁皮柜都随之剧烈一震!灰尘簌簌落下,呛得江枫和李秀兰几乎同时屏住呼吸,剧烈的心跳震得胸膛生疼。

几道凶戾的目光,似乎透过薄薄的铁皮,死死钉在了躲在里面的两人身上。

柜门外,死一样的寂静中,传来金属锁扣被手指随意拨弄的细微“咔哒”声响。

冰冷的刀锋贴着柜门缓缓划过,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心悸的“嘶啦——”声,如同毒蛇爬行。

“里面……有老鼠?”强哥冰冷粘稠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紧贴着柜门响起。

柜门把手,无声地开始转动……


江枫攥着铁证走出环保局,一桶腥臭的污泥兜头泼下。

检测报告在污水里漂浮:“样品符合标准”。

深夜,老书记敲开他门:“桶是县里XX局仓库‘丢’的‘过期品’。”

窗外雷声炸响,闪电劈亮的雨水像血。

江枫翻开笔记本,一张新纸条飘落:王强小舅子是采购办主任。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陌生短信:“江干部,你父母家该修暖气了,冬天冷。”

------

农历四月十一,午后的太阳毒得像个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青川县毫无遮挡的水泥地上。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柏油路面被晒软后蒸腾起的、混合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黏腻热浪,一波波扑在江枫脸上。汗水顺着他紧绷的额角滑下来,流进眼里,刺得生疼。他刚从县环保局那栋贴着白瓷砖、却莫名透着灰败气息的大楼里出来,手里死死攥着几张薄薄的纸——那份他亲手整理、寄予了全部希望的举报材料回执。环保局的公章鲜红刺目,旁边的铅字结论却像是淬了冰:“所送检样品,各项指标均符合国家排放标准。”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合规”?那夜化工厂后墙根下翻滚的暗紫色粘稠废料,那股钻进鼻孔就呛得人肺管子生疼、几乎要呕吐出来的窒息恶臭,他和李秀兰差点被淹没其中的死亡气息…难道都是幻觉?

他脑中一片轰鸣,嗡嗡作响。站在环保局门前两级台阶上,午后的强光从对面建筑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白花花一片,晃得他头晕目眩。门前的街道空旷得诡异,只有一辆脏兮兮的环卫三轮车停在几十米外的树荫下,司机歪戴着帽子,似乎在打盹。

就在他脚步虚浮,几乎要站立不稳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浓烈腥臭味,毫无征兆地撕破了沉闷停滞的空气。

哗啦!

一大桶黏稠、乌黑、泛着油腻腻诡异光泽的污泥,兜头浇下,冰冷刺骨,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那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进他的鼻腔、喉咙,带着腐败有机物的强烈刺激和某种刺鼻的化学品怪味,呛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份被污泥浸透的回执单,从他僵直的手指间滑脱,轻飘飘地落在脚下同样污秽不堪的泥水里。鲜红的公章在浑浊的液体中迅速晕开、模糊,像一滩陈旧的血迹。“符合标准”四个字,在污浊的黑泥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刺眼,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

江枫猛地抬头,眼球因极致的愤怒和恶心而布满血丝。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那辆停在远处的环卫三轮车,发动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像是得了哮喘病般的猛烈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浓浊的黑烟,像个醉汉般歪歪扭扭地拐进旁边的小巷,瞬间消失无踪。污泥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钻进衣领,冰冷黏腻,如同无数只恶心的虫子在他身上爬。

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混合着屈辱和滔天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压倒了头顶炙烤的骄阳。

三天前。

“快趴下!别出声!”

李秀兰嘶哑的声音在江枫耳边炸开,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颤抖。几乎是同时,她猛地将他往旁边一个堆满废弃编织袋和锈蚀铁桶的肮脏角落狠狠一推!编织袋里不知装着什么腐朽的化工原料,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酸臭。

砰!砰!砰!

几道强得刺眼的光柱猛地扫射过来,如同落网的钢刀,将化工厂后墙这片堆积废料的逼仄区域狠狠切割开来。光柱粗暴地扫过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晃过那些锈迹斑斑、印着骷髅头和交叉骨警告标志的黑色金属桶,晃过渗着可疑暗色液体的地面,空气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恶臭被光柱搅动得更加浓烈。

沉重的脚步声纷沓而来,越来越近,夹杂着几声凶狠的呵斥:

“妈的!刚才那边有动静!过去看看!”

“肯定是那俩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摸到这里来,找死!”

江枫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整个人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上,身体本能地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汗水瞬间沁透了贴身的T恤,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旁边的李秀兰更是缩成一团,连呼吸都死死屏住,惨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在黑沉沉的阴影角落里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纯粹的、面对捕食者的恐惧。

“这边没有!去那边排水沟看看!”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吼道。

脚步声似乎略微转向,但并未远去。紧张到极致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江枫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汩汩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秀兰冰凉的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了碰江枫的手臂。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扭过头,下巴朝身后不远处一个被巨大半圆形金属盖板虚掩着的地下管道口方向扬了扬。那盖板锈得像块烂铁,边缘有着明显的撬痕,下面黑洞洞的,散发着更浓烈、更复杂的腥臭气息,仿佛野兽张开的巨口。

江枫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盖子显然是被偷偷掀开过的,下面是一条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通道,但此刻,它是唯一的生路!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汗水沿着太阳穴滑下。

两人像壁虎一样,利用地上横七竖八的杂物和巨大的废弃设备阴影做掩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一点点向那个阴森的管道口挪动。冰冷的金属碎屑、黏腻的不明污垢沾满了手掌和裤腿。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就在距离管道口还有两三米的时候,头顶上方,一根悬吊着的、布满锈蚀斑点的巨大金属管道,突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江枫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心头警铃疯狂大作!

那锈蚀的吊环,在刚才他们仓促躲避时,似乎被某根支撑的铁棍无意中大力撞击过,此刻终于承受不住沉重的管体!

咔嚓!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炸响!

“跑!!”

江枫用尽全力嘶吼出来,一把抓住李秀兰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管道口扑去!两人几乎是滚做一团,重重摔向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轰隆——!!!

那根巨大的金属管道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落!狂暴的气流裹挟着无数碎石、断裂的铁片和粉尘猛烈地冲击开来!巨大的撞击声震得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一股汹涌澎湃、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黏稠得如同黑紫色油浆般的废弃化学品混合物,从管道断裂处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水,轰然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们刚刚待过的角落,那堆废弃的编织袋和铁桶如同玩具般被冲开、淹没!充满死亡气息的紫黑色液体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翻滚着、咆哮着,直扑他们滚落的管道口而来!

“快!往里!”江枫被扑面的恶臭和死亡的阴影激得目眦欲裂,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死死拖住李秀兰,两人顺着冰凉湿滑的斜坡管道,连滚带爬地向更深、更黑暗的深处亡命冲去!

肮脏冰冷的污水瞬间漫过了脚踝、膝盖,浓烈的恶臭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身后,那致命的紫黑色洪流如同地狱伸出的巨爪,带着恐怖的黏腻声响,紧追不舍!

……

“呼…呼…”

江枫猛地从冰冷僵硬的办公椅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衬衫。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旧办公桌积着薄灰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咔哒”声。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化工废料恶臭,那死亡的紫黑色洪流紧追不舍的黏腻声响,那金属撞击的巨响…梦境与现实瞬间重叠,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抓起桌上那个用了好几年、边缘磨得发白的旧搪瓷缸,狠狠灌了几口早已凉透的茶水。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才勉强压下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目光落在桌角那份被仔细折叠、边缘却因为反复摩挲而有些卷曲的检测报告复印件上。“符合标准”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灼痛他的眼睛。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堆积如山的报表和材料也跟着一跳。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江枫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李秀兰略显苍白的脸探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江…江主任?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刚才好像…做噩梦了?”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的手腕上,一道在管道里磕碰划出的、边缘微微泛红的新鲜擦伤痕格外醒目。

“……没事。”江枫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坐吧。”

李秀兰走进来,把水杯轻轻放在他桌上,没有坐,只是局促地站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个…报告…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江枫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拿起那份报告的复印件,抖得纸张哗啦作响,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愤,“环保局大老爷们说了,符合标准!完全符合!我们俩拼了命弄回来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堆‘无害’的垃圾!图纸?图纸更好打发,一句‘可能是废弃方案’,轻飘飘地就打发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纪委呢?纪委回复得更‘严谨’!‘暂未发现明确违规’!好一个‘暂未发现’!证据链不完整?还是他妈的根本不想查?!”

李秀兰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那双总是带着坚韧和一丝倔强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失望和茫然,甚至一点点恐惧的水光。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喃喃道:“那…那怎么办?那些桶…那些东西明明就在那里…那些味儿…能毒死人啊…”

“是啊,能毒死人!”江枫停下脚步,猛地一拳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可人家王镇长现在照样红光满面,在县里开会,谈笑风生!我们算什么?两个跳梁小丑!”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挂钟不紧不慢的“咔哒”声,像是在为某种残酷的现实进行着冰冷的倒计时。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心头,几乎让人窒息。

……

下午四点多,县委小会议室刚散会。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擦得锃亮的走廊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和茶水气味。

江枫夹着笔记本,刚走出会议室大门,便迎面碰上了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的王强。王强今天穿了件挺括的深蓝色夹克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光满面,正侧头和旁边国土局的吴副局长谈笑风生,声音洪亮:“……老吴啊,那个项目指标,我看还得再加把劲,力度不够嘛!要大胆地冲!县里对我们是寄予厚望的!”

吴副局长连连点头,脸上堆着笑:“是是是,王镇长说得对,我们回去就研究,加大力度,加大力度!”

王强满意地点点头,一转脸,正好看到了站在门边、脸色沉郁、制服裤腿和鞋面上还沾着难以完全洗净的污泥印子的江枫。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长辈关怀晚辈的亲切。

“哟,小江同志也在啊?”王强停下脚步,主动朝江枫走了过来,声音洪亮得足以让走廊里尚未完全散去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样?听说前两天你去环保局递交材料了?年轻人有热情,有冲劲,这是好事!值得肯定!”

他伸出手,那只保养得极好、指节圆润的手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极其自然地、重重地拍在江枫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力道很大,拍得江枫肩骨都有些发麻。那笑容可掬的脸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却依旧清晰地钻进江枫耳朵里:

“不过小江啊,工作热情高是好事,但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团结同志。有些问题,要多调查,多研究,不能捕风捉影嘛!你看,这下不是弄了个‘符合标准’?搞得大家都不好看,也影响团结,对吧?”

他语重心长,仿佛一个真心为后辈着想的领导。

江枫只觉得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沉得像块冰凉的巨石,又像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他身体僵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极致的恶心,从被拍打的地方快速蔓延到全身。

王强见他没反应,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又用力拍了两下,这才收回手。他不再看江枫,转而面向走廊里其他几位尚未离开的干部,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洪亮和爽朗:“哈哈哈,年轻干部嘛,有棱角正常,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要多包容,多引导!”

在一片附和的笑声中,王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地离开了。经过走廊拐角的垃圾桶时,他很随意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洁白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才拍过江枫肩膀的每一根手指,然后将那张湿巾揉成一团,准确地扔进了垃圾桶。

那个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轻蔑。

江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肩上残留的拍打感和那刺鼻的消毒湿巾留下的柠檬香精气味混合在一起,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得他神经末梢都在抽搐。他死死盯着垃圾桶里那团白色的湿巾,仿佛看到了自己费尽心血弄到的证据被揉皱丢弃的样子。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着,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走廊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空旷的地面上。

……

夜,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沙沙的细响,渐渐变得密集起来,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江枫坐在书桌前,桌上的台灯是他唯一的亮源,昏黄的光圈将他笼罩其中,却驱不散周围沉甸甸的黑暗。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又被他烦躁地用笔划掉。那份该死的检测报告复印件被他揉成一团,扔在桌角,像一团难以消化的垃圾。

举报环保局?质疑县纪委?他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每一条路的尽头,似乎都写着冰冷的“此路不通”。对方的手段太“干净”了,完全在规则之内,反而把他衬得像一个无理取闹、能力不足的刺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窗外冰冷的夜雨,将他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迟疑,但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枫猛地回过神,心头一紧。这个时候?会是谁?他迅速起身,走到门边,警惕地压低声音问:“谁?”

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建国。”

陈建国?老书记?

江枫心头疑虑更深,但还是立刻打开了门锁。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陈建国。他没打伞,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额角,身上那件半旧的中山装也洇开了深色的水渍,整个人显得比平时更加佝偻和疲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防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东西。

“老书记?您怎么…”江枫赶紧把人让进来,反手锁好门,压低声音,“快进来,这么大的雨!”

陈建国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屋内,带进一股潮湿的寒气。他没坐,只是站在门厅的黑暗中,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浸满了忧虑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他把怀里那个被防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干燥的地上,这才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浑浊的目光转向江枫,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深深的无奈。

“小江啊…”老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沉重,“你上报的材料…结果我都知道了。环保局、纪委…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充满了对这个结果的毫不意外,以及更深沉的无力。

江枫的心沉了下去。“老书记,这…这太荒唐了!他们怎能…”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却被陈建国抬手止住了。

陈建国缓缓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久居底层看透世情的悲凉。他朝江枫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知道你不服气。可你…你以为那些桶,那些差点淹死你和秀兰的东西,真是钱总那个化工厂的?”

一个问题,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江枫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陈建国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老书记,您…您什么意思?”

陈建国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了江枫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传递着一种迫切的、需要对方立刻明白的沉重。他凑近江枫耳边,那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穿透力,清晰地撞进江枫的耳膜:

“县里XX局…仓库!就上个月,他……”

相关小说

网友评论

发表评论

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