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李小满王秀英的其他类型小说《李小满王秀英结局免费阅读宁城小院:八零烟火俏佳人番外》,由网络作家“木凤阳的太白”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一九八零年的夏天,燥热粘稠,像刚烧开的糊糊锅。贺兰山在天边蹲成一道灰蓝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吝啬得连一丝风都不肯给。李小满坐在自家小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刷子,麻利地给糊火柴盒的硬纸壳刷糨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浆糊的酸味儿,混着屋后公用水龙头那边飘来的湿泥腥气。汗珠子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淌,滑过鼻尖,滴在膝盖上,洇湿了一小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屋里头,收音机正咿咿呀呀放着秦腔《三滴血》,咿呀的唱腔更添了几分闷热。母亲王秀英在窄小的厨房里忙活,锅铲碰着铁锅,叮当响。“小满!糊完这摞,去水龙头那儿把土豆洗洗!”王秀英探出头喊了一嗓子,汗湿的头发贴在鬓角。“知道了,妈。”李小满应着,手里的动作更快了些。糊一个火柴盒能挣两厘钱,这一摞糊完,...
《李小满王秀英结局免费阅读宁城小院:八零烟火俏佳人番外》精彩片段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燥热粘稠,像刚烧开的糊糊锅。贺兰山在天边蹲成一道灰蓝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吝啬得连一丝风都不肯给。
李小满坐在自家小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刷子,麻利地给糊火柴盒的硬纸壳刷糨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浆糊的酸味儿,混着屋后公用水龙头那边飘来的湿泥腥气。汗珠子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淌,滑过鼻尖,滴在膝盖上,洇湿了一小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
屋里头,收音机正咿咿呀呀放着秦腔《三滴血》,咿呀的唱腔更添了几分闷热。母亲王秀英在窄小的厨房里忙活,锅铲碰着铁锅,叮当响。
“小满!糊完这摞,去水龙头那儿把土豆洗洗!”王秀英探出头喊了一嗓子,汗湿的头发贴在鬓角。
“知道了,妈。”李小满应着,手里的动作更快了些。糊一个火柴盒能挣两厘钱,这一摞糊完,够买半斤盐。她心里默默算着,要是能多糊点,攒到月底,兴许能去新华书店买本新的《人民文学》。这个念头像只小虫,在她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家属院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一排排红砖平房挤挤挨挨,墙皮被岁月啃得斑驳。公用水龙头是绝对的新闻集散地,这会儿正排着队。铁皮桶磕碰的哐当声,哗啦啦的泼水声,张大妈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正嚷嚷:“哎哟,老孙家嫂子!你家那点胡麻油借我使使成不?我家那口子非要吃油泼面,油罐子底儿都刮干净了!”
“借?上回借的半勺盐还没还呢!”孙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嗨!瞧你说的!明儿就还,双倍!”张大妈拍着胸脯保证。
隔壁孙家,孙晓梅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正对着窗玻璃上巴掌大的一块小镜子左照右照,新烫的卷发用一条红纱巾扎着,显得格外扎眼。“妈!我那件新‘的良’衬衫你藏哪儿了?晚上厂里青年联谊会,我得穿!”
孙婶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吵吵啥!一天到晚就知道捯饬!学学人家小满,多安生!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她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水珠溅到孙晓梅脚边,“在柜子里压着呢!压出褶子别怨我!”
孙晓梅撇撇嘴,冲李小满这边翻了个白眼,扭身进屋了。李小满只当没看见,专心对付手里的火柴盒。孙晓梅比她大两岁,去年顶替她爸进了棉纺厂,是正经的工人了,心气儿也高了。
糊完最后一摞火柴盒,李小满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端起墙角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里面装着几个沾着泥巴的土豆,朝水龙头走去。
“小满!”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李小满回头,是王大力。他刚从厂里下班,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蹭着几道机油印子,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也是家属院的孩子王,谁家水管漏了、自行车坏了,都爱找他。
“大力哥,下班了?”李小满打招呼。
“嗯!”王大力嗓门洪亮,把车子往墙根一靠,抹了把脸上的汗,“嚯,这鬼天儿!热死个人!又帮你妈糊火柴盒呢?手都磨糙了吧?”他大大咧咧地凑近看了看李小满的手。
李小满下意识把手往背后缩了缩:“没事,习惯了。”
“小小年纪,别太累着。”王大力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两颗用油纸包着的、沾着芝麻的硬糖,塞给李小满,“拿着,车间发的,甜嘴儿。”
李小满推辞不过,只好接了:“谢谢大力哥。”
“谢啥!”王大力摆摆手,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落在正跟张大妈掰扯的孙婶身上,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对李小满说:“哎,小满,听说没?老孙家那个晓梅,最近跟厂里宣传科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走得挺近?啧啧,联谊会……我看就是幌子!”
张大妈耳朵尖,立刻接上话茬:“可不是嘛!那小白脸,文绉绉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有咱们工人实在!晓梅这丫头,眼皮子浅!”
孙婶脸一黑:“张大妈,你少编排我家闺女!我家晓梅是正经工人,跟谁来往你管得着吗?”
眼看又要吵起来,李小满赶紧端着盆挤到水龙头前。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冲掉土豆上的泥巴,也带走一丝暑气。她听着身后大人们的拌嘴,孙晓梅的抱怨,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还有收音机里顽强钻出来的秦腔唱段,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糊火柴盒的钱,攒到猴年马月才能买书?孙晓梅穿新衣服去联谊会,自己只能穿洗得发白的旧裤子。棉纺厂……她想起孙晓梅每次下班回来,身上那股淡淡的棉絮味儿,还有偶尔带回来的厂里发的劳保手套、肥皂。当工人,在父母眼里,大概就是女孩最好的出路了。安稳,体面。
可她心里总有个地方不甘心。她喜欢看书,喜欢那些印在纸上的故事,喜欢想象山外面的世界。棉纺厂轰隆的机器声,似乎装不下她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洗完土豆,端着盆往回走。路过家属院最西头那个废弃的大煤堆时,李小满的脚步顿住了。煤堆很高,挡住了下午灼热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她左右看看没人,鬼使神差地绕了过去。
这里是她和赵南星偶尔碰头的地方。煤堆后面更隐蔽些。
刚把盆放下,身后就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李小满猛地回头。
赵南星像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个更大的煤堆后闪了出来。他穿着那件永远不合身、洗得发灰的旧工装,衬得身形更显单薄。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即使在闷热的夏天,他似乎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寒气。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小满?”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南星哥?”李小满有些意外,“你咋在这儿?”她注意到他冻得通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一股熟悉的、带着胡麻油香气的焦香味儿隐隐飘出来。
赵南星没答话,又警惕地看了看巷子口,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才快步走到李小满跟前。那股混合着煤灰、廉价肥皂和……油香馓子的焦香更浓了。
“给。”他把那小包塞进李小满手里。报纸包温热,里面是几根炸得金黄酥脆、拧成麻花状的油香馓子。
“我……我舅妈让我去老城打酱油,”赵南星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更低,眼睛瞟向李小满刚放下的土豆盆,“路过‘马记’,新炸的……就……买了一点。”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在观察李小满的反应。
李小满攥着温热的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馓子的酥脆。她没说话。她知道赵南星的日子有多难。寄居在刻薄的舅妈家,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这点油香馓子,怕是他省下打酱油找零的钱,或者……李小满不敢深想。
“小满,”赵南星往前凑近一步,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像锤子砸在李小满心上,“我……我听说,老城那边,有人……用粮票换这个。”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李小满的眼睛,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着煤灰的旧布鞋,“粮票……放家里,也就是放着。”
李小满的心猛地一跳!粮票!她家抽屉里锁着全家一个月的细粮票!她当然知道,私下倒卖粮票是“投机倒把”,抓住了不得了!可赵南星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油香馓子的香气钻进鼻子,孙晓梅的新衬衫和联谊会,糊不完的火柴盒,买不起的书……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冲撞。
赵南星似乎从她瞬间变幻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怯懦和温顺的眼睛,此刻深处,像拨开了贺兰山顶常年笼罩的云雾,骤然亮起一道极其锐利的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别卖粮票!”他忽然又开口,斩钉截铁,目光再次锁住李小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点粮票换不来几个钱,顶不了大用。”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他看了一眼家属院深处自家那间低矮的小房,又望向远处贺兰山沉默坚韧的轮廓,最后,视线落回李小满脸上,声音低沉却清晰:
“路没锁着。 别卖粮票。”
路没锁着。 这四个字,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夏日的闷热和家属院的嘈杂,重重地敲在李小满心上。她攥紧了手里温热的油纸包,里面金黄的油香馓子散发着诱人的胡麻油香气。
孙晓梅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红纱巾扎着卷发,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从自家门里走出来,脚步轻快地朝着厂里联谊会的方向去了。她没看煤堆这边,径直走过。
李小满看着她青春飞扬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裤子和沾着糨糊的手指,再看看手里赵南星塞给她的、带着他体温的油香馓子。心里的不甘,像被这四个字猛地浇了一瓢热油,呼啦一下,窜起了火苗。
一九八零年的深秋,塞外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刀锋,刮在人脸上生疼。贺兰山在天边凝成一道沉默的灰蓝屏障,山脚下,棉纺厂家属院的红砖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拥挤。公用水龙头前排着稀疏的队伍,铁桶磕碰的哐当声和泼水声被呼啸的风声压过,张大妈裹着旧头巾,正跟孙婶抱怨:“这鬼天儿!水龙头都冻上了半截!打盆水比挑担子还费劲!”
李小满缩着脖子快步穿过院子,怀里紧紧抱着书包,里面除了书本,还藏着一个小秘密——同桌刘红梅偷偷塞给她的半根油香馓子。金黄油亮的馓子拧成麻花状,浓郁的胡麻油香气透过书包布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勾得她胃里一阵空鸣,也勾得心里那点小火苗又噼啪响了起来。
“红梅说,”刘红梅下午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老城‘马记’门口,有人收粮票换馓子!一斤细粮票能换两斤!回来加一分钱一斤卖掉,能赚不少零花呢!”刘红梅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冒险的兴奋。
粮票换馓子,加价卖!李小满的心像被那半根馓子香酥了一下。糊火柴盒糊得手指僵硬,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儿。买书……买新的笔记本……孙晓梅那件扎眼的红纱巾……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冲撞。父亲那句沉甸甸的“女娃”和搪瓷罐落锁的“咔哒”声,像无形的枷锁,而这“粮票换馓子”,似乎成了一把撬锁的钥匙。
她绕到西头那个背风的大煤堆后。赵南星像掐准了时间,从阴影里闪出来,穿着那件永远不合身的旧工装,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印着“红旗机械厂”字样的帆布工具包。
“南星哥,”李小满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紧张,把刘红梅的话飞快地说了一遍,末了,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咱……咱们试试?”
赵南星沉默着,像一截被风侵蚀的胡杨木桩。深秋的寒风卷起煤灰,打着旋儿。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远处贺兰山沉默的轮廓,又转回来,落在李小满因为兴奋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塞外风沙刮过的古井,平静下藏着激流。许久,他才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行。我去换。礼拜天,老城‘马记’后巷。你……别去。”
“为啥?”李小满急了。
“人多眼杂,”赵南星的目光扫过家属院的方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谨慎,“被抓了,你就完了。我去,生脸。”
计划就这么定了。接下来的两天,李小满感觉自己像个地下工作者。她一边帮着母亲糊火柴盒、洗菜做饭,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放粮票的五斗柜。终于在一个晚饭前,母亲忙着在灶台前炒菜,钥匙串随意搭在门边椅背上。李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口拿碗筷,飞快地溜过去,指尖颤抖着捏住那把小小的铜钥匙,迅速取下,溜进父母屋里,打开五斗柜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户口本、粮本,还有一沓用橡皮筋扎好的各种票证。她飞快地抽出两张一斤的细粮票,又把抽屉锁好,钥匙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她却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冰凉。
粮票攥在手心,硬硬的,像两块烫手的烙铁。
礼拜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李小满借口去同学家,早早出了门,绕到家属院后墙堆满杂物的夹道尽头。赵南星已经等在那里,裹着更破旧的棉袄,鼻尖通红,提着那个帆布工具包。
“给。”李小满把两张汗湿的粮票塞给他。
赵南星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揣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同样印着厂标的旧铝饭盒,递给李小满:“拿着。”
李小满打开饭盒盖,里面赫然是几根炸得金黄酥脆的油香馓子,还带着温热!她惊讶地抬头。
“舅妈昨天炸的,”赵南星语气平淡,“我……留了几根。”他没说怎么留的。
“你……小心点。”李小满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
赵南星点点头,紧了紧衣领,弓着背,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通往老城方向的巷子尽头。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追逐着他单薄而决绝的背影。
整个上午,李小满都魂不守舍。直到快晌午,才看见赵南星的身影出现在家属院门口。他低着头,脚步匆匆,经过李小满家窗户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下午,寒风似乎小了些。家属院的大人们大多在屋里猫冬或串门。李小满抱着铝饭盒,里面装着赵南星换回来的油香馓子,还有他后来悄悄塞给她的另外几根。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学着赵南星的样子,低着头,避开人多的地方,绕到了家属院最东头那片空旷的晾晒场。这里晒着些萝卜干和芥菜疙瘩,平时大人来得少,几个半大孩子正在追逐打闹。
她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把铝饭盒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开盖子。金黄油亮的馓子整齐地码在里面,浓郁的胡麻油香气瞬间被风送出去老远。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心怦怦直跳。
“咦?小满姐,馓子!”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最先跑过来,眼睛放光。
李小满心一横:“嗯,亲戚送的,吃不完。一毛钱一根,要不要?”
小男孩在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分钱:“我……我就五分。”
“五分也行!”李小满赶紧说,飞快地拿起一根馓子塞给他。小男孩欢天喜地地跑了。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闻着香味找来的孩子。李小满紧张又兴奋,手忙脚乱地收钱、递馓子。铝饭盒里的馓子飞快地减少,她口袋里零零碎碎的毛票、硬币渐渐多了起来。一种带着冒险味道的成就感,悄悄弥漫心头。
“李小满!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一个严厉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
李小满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铝饭盒“哐当”掉在石头上!抬头一看,魂儿差点飞了!厂保卫科的刘干事!穿着笔挺的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一脸寒霜地盯着她,还有敞开的饭盒,以及她手里捏着的几张毛票!
完了!投机倒把!被抓现行了!李小满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双腿发软。
就在刘干事的手快要抓住饭盒时,一个身影快步挡在了中间。是赵南星!
他依旧是那副微弓着背、略显怯懦的样子,脸上带着惶恐和局促。“刘……刘干事,”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结巴,“您……您别怪小满。这……这是我舅,乡下老舅,腿脚不好,让我……帮忙带进城卖点馓子,换点盐巴钱……”他指了指饭盒,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刘干事的脸色,“就……就剩这几根了,卖了就回去……”
刘干事狐疑地打量着赵南星:“给你舅的?那她在这儿卖什么?”
“不是卖!不是卖!”赵南星连忙摆手,语气急促却清晰,“是我舅妈!她……她看馓子多,就让……让我拿些给小满家尝尝鲜!小满……小满看有小孩馋,就分给他们一点,小孩子不懂事,硬塞给她几分钱……她……她不好意思要,正想退呢!”他说着,轻轻碰了碰完全僵住的李小满。
李小满猛地回过神,赶紧把手里攥着的毛票往前递,声音带着哭腔:“刘干事……我……我还给他们……”
刘干事看看吓坏的李小满,又看看旁边这个瘦弱苍白、说话还算清楚的少年,再看看那几个拿着馓子不敢动的小孩,脸上的严厉缓和了一些。他当然不信什么“硬塞钱”的鬼话,但赵南星这个“乡下亲戚捎带、分点给邻居尝尝”的说法,勉强能圆过去。
“哼!”刘干事哼了一声,“念你们是初犯,又是小孩子!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连你们家长一起处分!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两人赶紧点头。
“散了散了!”刘干事挥挥手,驱散了小孩,警告地瞪了两人一眼,背着手走了。
直到刘干事走远,李小满才觉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透心凉。
“没……没事了。”赵南星低声说,弯腰捡起地上的铝饭盒,里面只剩下两根馓子了。他默默地拿起一根,塞到李小满手里。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出家属院,顶着寒风,朝着贺兰山脚那片稀疏的防风林走去。那里有几棵粗壮的沙枣树,虬枝盘结,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贺兰山巨大的山体镶上金边,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两人靠着同一棵沙枣树坐下,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啃着手里的油香馓子。馓子早已凉透,带着韧劲,浓郁的胡麻油香混合着一丝咸味在口腔里弥漫,也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味道。
“给。”赵南星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李小满。是刚才慌乱中她塞给小孩又被还回来的。
李小满愣了一下,接过来,又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毛票、分币。两人借着最后的天光,头碰头地数着:一毛,两毛……五分,两分……一共四毛七分钱!除去成本(那两张一斤粮票按黑市价算大概值三毛多),他们净赚了一毛左右!
一毛钱!李小满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两颗寒夜里的小星星!虽然少,但这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带着冒险和智慧的收获!
“我们……我们成功了!”她忍不住小声欢呼,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刚才的恐惧被巨大的兴奋冲淡了。
赵南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雀跃的神情,苍白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面上掠过的一缕暖风,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嗯。”
李小满兴奋地数着手里的钱,小心地分成两份,把其中一份递给赵南星:“给!你的!”
赵南星看着那几张毛票,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你拿着。买书。”
李小满的手顿在半空。她看着赵南星平静的侧脸,寒风拂动他额前细碎的头发。她忽然明白了,他冒险去黑市,不仅仅是为了“搞钱”,更是为了帮她铺那条“没锁着”的路。
她把钱紧紧攥在手心,用力地点点头,心里像被塞进了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她掰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根馓子,递给赵南星:“给,再吃点。”
赵南星接过去,默默地吃着。两人并肩坐在沙枣树下,看着贺兰山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大地,听着风声呜咽,分享着手里这带着胡麻油香的、微薄的希望和劫后余生的宁静。山脚下,家属院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寒夜中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暮色四合,寒意更重。李小满揣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和分币,还有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小截油香馓子,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心里那点小火炉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她盘算着,下次用什么借口……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糊火柴盒的糨糊味和羊肉臊子面的香气扑面而来。母亲王秀英正把热腾腾的面条往碗里挑,臊子是羊肉丁、豆腐丁、土豆丁、胡萝卜丁用胡麻油和辣面子炒的,油汪汪,红亮亮,香气四溢。弟弟小军已经坐在桌边,吸溜着鼻子。
“回来啦?冻坏了吧?快洗手吃饭!”王秀英招呼着。
“嗯。”李小满应着,心虚地不敢看母亲,洗了手坐到桌边。
父亲李建国也下班回来了,坐在他那张小马扎上,就着灯光看厂里发的《工人日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面。李小满心里揣着秘密,有点食不知味。那截油香馓子藏在口袋里,像个定时炸弹。
“小满,”王秀英忽然开口,夹了一筷子羊肉臊子放到李小满碗里,“下午……张大妈看见你在东头晾晒场那儿跟赵南星在一块儿?还……拿着东西?”
李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她强装镇定:“啊?哦……是……是南星哥,他舅妈让他给我家送了点油香馓子,说是乡下亲戚捎来的。”她把赵南星应付保卫科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油香馓子?”李建国放下报纸,抬起头,浓眉微皱,“他家……还有富余东西送人?”
“就……就一点……”李小满声音越来越小。
王秀英叹了口气:“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馓子呢?给妈看看?”
李小满硬着头皮,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压扁了的馓子。
王秀英接过去,看了看,闻了闻:“这……凉透了吧?不像刚送的啊?”她狐疑地看向李小满,“还有,张大妈说……看见有小孩给你钱?”
轰!李小满脑子里像炸了个雷!脸瞬间煞白!张大妈!
“没……没有!妈你别听张大妈瞎说!”李小满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是……是那小孩非要塞给我几分钱买糖!我没要!后来保卫科的刘干事来了,我都还给他们了!”
“刘干事?!”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响起!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脸色铁青,“保卫科刘干事?!他找你们干什么?!”
李小满被父亲暴怒的样子吓傻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话!”李建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乱跳!羊肉臊子面的汤溅出来不少。弟弟小军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
王秀英也慌了,赶紧去拉丈夫:“建国!你吓着孩子了!小满,你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李小满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又怕又委屈,抽噎着把下午在晾晒场被刘干事抓住、赵南星出来打圆场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一遍。当然,她省略了粮票的来源和黑市交易的部分,只说馓子是赵南星舅妈送的,吃不完才想着分给小孩换点零钱。
“换点零钱?换点零钱?!”李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小满的鼻子,手指都在颤,“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投机倒把!这是犯法的!是要蹲局子的!丢人现眼!我李建国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安心上学!不帮家里好好干活!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跟赵南星那个没爹没娘的野小子混在一起!他能教你什么好?!啊?!”
“爸!南星哥不是……”李小满哭着反驳。
“闭嘴!”李建国怒不可遏,抓起桌上李小满那半碗没吃完的臊子面,“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粗瓷碗摔得粉碎,面条、汤汁和红亮的臊子溅得到处都是!浓郁的面香混合着胡麻油和羊肉的膻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从今天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再让我看见你跟那小子鬼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李建国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瞪了李小满一眼,转身大步走进里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嗡嗡作响。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弟弟小军压抑的抽泣声和地上狼藉的面条、碎瓷片、四溢的汤汁。
王秀英看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的女儿,又看看里屋紧闭的房门,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眼圈也红了,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羊肉臊子的油渍沾在地上,格外难清理。她蹲下身,用抹布用力地擦着,动作沉重而缓慢,肩膀微微塌着,像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李小满僵在原地,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心里的那点小火炉,被父亲暴怒的冰水彻底浇灭了。委屈、不甘、愤怒、还有一丝对赵南星的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父亲那些“野小子”、“歪门邪道”、“丢人现眼”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地上那摊红亮的羊肉臊子,像泼洒开的屈辱和失败。
王秀英默默地扫干净地,又仔细擦掉油渍。她走到李小满身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冰凉的手臂,声音嘶哑:“先……先去洗把脸吧。锅里……锅里还有点热汤,妈给你盛碗……”
李小满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像受伤的小兽,冲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里屋,“砰”地关上了门。她扑倒在冰冷的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陈旧棉花味的枕头里,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门外,传来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叹息和哄弟弟的声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羊肉臊子面的气味。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心口一阵阵发冷的抽痛。窗外的家属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着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她坐起身,走到窗边。窗户糊着旧报纸,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破洞。她把眼睛凑上去。
外面一片漆黑,寒风凛冽。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寂静的院子里,照着光秃秃的树枝投下狰狞抖动的影子。她家窗户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夹道,堆满了破箩筐、旧木柴之类的杂物。
就在那片杂物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清瘦的身影,像生了根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寒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却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对抗着寒夜的雕塑。黯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像两点幽深的、不肯熄灭的寒星,穿过冰冷的空气,穿透窗纸的破洞,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向她这扇紧闭的窗户。
是赵南星。
他一直在那里。听着屋里的争吵,父亲的怒吼,碗碟的破碎,还有她压抑的哭声。
李小满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两道在寒夜中固执守望的目光狠狠攥住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隔着冰冷的玻璃、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和呼啸肆虐的寒风,她与那双沉默的眼睛对视着。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陪伴,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承诺。像是在说:路没锁着。风再大,我还在。
寒风呜咽着穿过夹道,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凄厉的嘶鸣。赵南星的身影在阴影里微微晃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离开。李小满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耸动着。窗外的寒冷仿佛透过墙壁渗了进来,但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那道于寒风中固执守望的目光里,艰难地、顽强地,重新燃起了一星微弱的火苗。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塞外的风依旧裹挟着沙尘,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家属院门口那几棵老槐树,枝头才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嫩芽,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冻得瑟缩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煤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息。
李小满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摊着作业本,心思却早已飞远。距离上次的“馓子风波”过去快一个月了,父亲李建国依旧板着脸,不许她“野跑”,尤其严厉禁止她和赵南星接触。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拿起一个空火柴盒,无意识地用刷子蘸着糨糊,却忘了贴商标纸,白糨糊糊了一手。
“糊个盒子都心不在焉!”王秀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糜子饭走进来,碗里点缀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子,“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你爸说,这枸杞是托人从中宁捎来的,补得很。”她看着女儿清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软了下来,“你爸……也是为你好。那事儿,翻篇了,啊?”
李小满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碗。温热的糜子饭带着谷物的清香,枸杞的微甜在舌尖化开,一丝暖意流入胃里,却化不开心头的冰坨。她知道父亲是为她担心,怕她走错路,怕她名声坏了。可这种“为你好”,像一道无形的栅栏,把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呼吸都不畅快。
“妈,”她搅着碗里的饭粒,声音低低的,“我……我想买本复习资料。老师说,快高考了……”
王秀英脸上的温和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买!该买!回头妈给你钱。家里……再紧,你念书的钱不能省。”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更低了些,“就是……你奶奶托人捎话,你启远堂弟今年也要考高中了,让……让家里把前两年你爸托人弄的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先紧着他用用……”
李小满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那套书!那是父亲托了厂里技术科一个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紧俏货!她一直当宝贝,自己都没舍得全看完!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又是堂弟!从小到大,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只要是紧俏的,爷奶总会想法子给叔叔家那个“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送去!
“妈……”李小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秀英别开脸,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是用力地搓着围裙角:“小满,别怨你奶……你叔家……也不容易。书……书你先给堂弟用着,等他用完了……”
“等他考完高中?那我都毕业了!”李小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
“你嚷什么!”李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身上还带着从厂里带回的机油味,脸色阴沉,“给你堂弟用用怎么了?一家人,分那么清做啥?他要是考不上高中,你爷奶更操心!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不应该?”
李小满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脸,再看看母亲躲闪的眼神,满腹的委屈和争辩堵在喉咙口,最终化成一声压抑的呜咽。她猛地推开只吃了几口的糜子饭,冲进了里屋,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无声地耸动。那碗点缀着红枸杞的糜子饭,在桌上渐渐失去了热气。
赵南星的日子,像沉入了冰窟窿底。
舅妈马金花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刻薄话像淬了毒的针,随时扎过来。“吃闲饭的!丧门星!”成了赵南星新的代名词。饭桌上,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总会被表弟“不小心”碰翻在他面前,滚烫的粥水溅到他手上、裤子上。舅妈眼皮都不抬,反而骂他:“手断了?碗都端不住!糟蹋粮食!”
赵南星沉默地拿抹布擦着桌子,擦着自己沾满水渍的破裤子,手指被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寒冰。他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块瑞士梅花牌手表,那是父亲支援“三线建设”临行前,亲手戴在他腕上的,是他对父母唯一的、最珍贵的念想。他一直用布包着,藏在床铺下最隐秘的角落,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轻轻抚摸冰冷的表盘,仿佛能触摸到父亲指尖的温度。
可是今天中午,他趁着舅妈一家去走亲戚,想把手表拿出来看看时,那个藏手表的破洞,空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疯了一样翻遍了床铺下每一个角落,没有!只有几缕肮脏的棉絮和老鼠啃过的痕迹。恐惧和愤怒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冲出家门,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杂乱的后院杂物堆里翻找,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找啥呢?跟丢了魂似的!”邻居张大妈拎着泔水桶出来,好奇地问。
“张……张大妈,”赵南星的声音干涩嘶哑,“您……您看见我表舅了吗?就……就昨儿下午……”
“哦,老马家那酒鬼啊?”张大妈撇撇嘴,“昨儿下午是瞅见他从你家后门慌慌张张溜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跟做贼似的!啧啧,那酒糟鼻子红得哟,准是又偷摸去‘老马头’那儿换酒喝了!”
老马头!家属院外那个收破烂兼偷偷销赃的窝点!赵南星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出家属院,朝着“老马头”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狂奔而去!
土坯房门口挂着脏兮兮的布帘。赵南星猛地掀开帘子冲进去,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霉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表舅马金宝正瘫在炕上,抱着个酒瓶子,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手里还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我……我的表呢?!”赵南星冲到他面前,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
马金宝被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看清是赵南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梗着脖子嚷起来:“表?什……什么表?你少……少血口喷人!”
“梅花表!我爸留给我的梅花表!”赵南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瘦弱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要将这个醉醺醺的胖子提起来,“还给我!”
“放……放手!小兔崽子!”马金宝挣扎着,酒气喷在赵南星脸上,“谁……谁看见我拿你表了?你……你有证据吗?那破表……能值几个钱?老子……老子是看你可怜,替你收着!”
“收着?你收到老马头这儿换酒喝了?!”赵南星嘶吼着,目光扫过炕上那几张零钱,心像被刀割一样。那块承载着全部思念的手表,就换了这么点肮脏的酒钱!
“放屁!”马金宝恼羞成怒,猛地推开赵南星,“滚!再敢胡咧咧,看我不告诉你舅妈,打断你的腿!”
赵南星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土坯墙上,震落一片灰尘。他靠着墙,剧烈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无赖,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温顺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深潭,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他没有再扑上去,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马金宝那张因酒色而浮肿油腻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髓里。
马金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又骂了几句,抱着酒瓶翻过身去,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赵南星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抬手,用力抹去嘴角因为愤怒咬破而渗出的血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醉醺醺的背影,眼神冰冷得像贺兰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和肮脏气息的土坯房。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瘦而挺直的脊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远离家属院的方向走去,走到唐徕渠边,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他。
严打的风声,像塞外初春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刮进了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广播里、厂门口的宣传栏上、甚至孩子们跳皮筋的歌谣里,都充斥着“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严厉口号。空气里的紧张感像一根绷紧的弦,家属院平时那些鸡飞狗跳的喧闹都收敛了许多。
李小满家的电灯,偏偏在这时候开始闹脾气,忽明忽灭,最后干脆彻底罢工。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炉膛里未燃尽的煤块发出微弱的光。
“这破电!早不坏晚不坏!”李建国烦躁地骂了一句,拿着手电筒在电闸盒那里捣鼓半天,弄得满头大汗,灯还是不亮。
“我去叫大力吧!”王秀英在黑暗里摸索着,“他懂这个!”
不一会儿,王大力就提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来了,肩膀上还蹭着没拍干净的机油印子。“李叔,婶儿,小满,别慌,小毛病!”他嗓门洪亮,像自带了个小喇叭,瞬间驱散了几分黑暗带来的压抑。
他利索地打开工具箱,拿出电笔、钳子,打着手电筒,对着电闸盒和墙里的线路仔细检查起来。动作麻利又专业。昏黄的手电光柱下,他专注的侧脸和沾着油污的粗粝手指,莫名给人一种踏实感。
“嗨!找到了!”王大力咧嘴一笑,“老鼠把墙角那截老线皮啃穿了!搭了铁!跳闸了!”他手脚麻利地剪掉坏线,剥出新线头,拧紧,缠上绝缘胶布。“好了!开闸试试!”
“啪嗒”一声轻响,昏黄的灯泡重新亮了起来,驱散了满屋的黑暗。
“哎呀!可算亮了!大力,可多亏你了!”王秀英连声道谢,赶紧去倒水。
“谢啥!举手之劳!”王大力摆摆手,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瞥了一眼坐在桌边沉默的李小满,还有她桌上摊开的作业本和一本翻旧了的《代数》。他大大咧咧地说:“小满,好好学!别学那些不务正业的!你看孙晓梅那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浪,烫个鸡窝头,穿个包屁股的健美裤,像什么样子!被她妈骂得狗血淋头,还犟嘴!啧!”
他嗓门大,这话像是故意说给里屋的李建国听的。果然,里屋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李小满低着头,没吭声。她想起白天在厂图书馆,她正躲在角落看一本借来的《人民文学》,孙晓梅不知怎么溜了进来,一眼就瞥见了她压在课本下的日记本。
“哟!李小满!写啥呢?情书啊?”孙晓梅一把抽了出来,嬉笑着就要翻开。
“还给我!”李小满急了,脸涨得通红,扑上去抢。两个女孩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无声地拉扯着。
“哎呀!你紧张什么!”孙晓梅力气大,几下就翻开了,看了几眼,脸上的嬉笑渐渐淡了,变成了惊讶,“这……这都是你写的?家属院张大妈吵架?王技术员修机器?还有……赵南星帮你糊火柴盒?”
李小满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晓梅合上日记本,塞回李小满手里,眼神有点复杂,声音也低了下来:“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比语文课本有意思。”她顿了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喂,你……你以后要是写好了,能……能给我看看不?”
李小满愣住了,看着孙晓梅带着点好奇和别扭的眼神,点了点头。那一刻,她心里那点偷偷摸摸的爱好,似乎第一次被另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轻轻触碰了一下。
高考的气息越来越浓,像唐徕渠开闸放水前那沉闷的蓄力。李小满开始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白天在学校,老师们一遍遍强调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晚上回家,面对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和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她常常感到一阵阵心慌。最让她焦虑的,是资料的匮乏。老师推荐了好几本重要的复习资料,新华书店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她根本抢不到。家里仅有的几本旧书,早已被她翻烂了。
一天晚饭,又是洋芋擦擦饭。饭桌上气氛沉闷。李建国扒了几口饭,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小叠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推到李小满面前。
“给。”
李小满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张崭新的粮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最大面额是五毛的毛票!
“爸……”
“拿着,”李建国没看她,声音有点硬邦邦的,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去买书。该买的买。不够……再跟我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奶那边……别往心里去。你好好考,考上大学,比啥都强。”
李小满捏着那叠带着父亲体温的粮票和毛票,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粗糙的手指,鼻子猛地一酸。那碗洋芋擦擦饭里炝炒的紫蘑菇丁,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滋味。她用力点了点头,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
周末,李小满揣着父亲给的钱和粮票,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新华书店碰碰运气。刚走出家属院大门没多远,就看见赵南星推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等在路口的老槐树下。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你……”李小满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上来。”赵南星言简意赅,拍了拍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破布,仔细地擦了擦满是灰尘的皮座垫。
“去哪?”李小满犹豫着。
“陈伯家。”赵南星的声音很平静,“他那儿,有书。”
陈伯!李小满眼睛一亮。陈伯是家属院里一个特别的存在,南方人,退休的老教师,老伴早逝,一个人住。他家是家属院孩子们眼里的“图书馆”,虽然大多是些旧书,但对李小满来说,那就是宝藏!
她不再犹豫,侧身坐上了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后座。赵南星弓着背,用力一蹬,车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清晨的风还很冷,刮在脸上生疼。李小满缩了缩脖子,看着赵南星用力蹬车时微微耸动的瘦削肩膀,和他后颈上被寒风吹得竖起的细碎头发。
车子没有走平时去学校最近的那条路,而是拐上了一条更远、但更安静的沿渠小路。唐徕渠的水在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岸边高大的白杨树刚抽出嫩绿的新叶。车轮碾过铺着细沙的小路,发出沙沙的轻响。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和自行车链条偶尔发出的嘎吱声。
不知骑了多久,终于到了陈伯家那排平房最靠边的一间。小院门开着,院里种着几畦刚冒出头的青菜,绿意盎然。陈伯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晨光看一本厚厚的书,手边放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盖碗——里面泡着香气独特的八宝茶,红枣、桂圆、枸杞、冰糖、茶叶……内容丰盛得与这清简的小院有些格格不入。
“陈伯!”李小满跳下车。
“哦,是小满和南星啊。”陈伯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笑容温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快进来坐。”
屋里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半面墙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有些书脊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
“陈伯,我们……想借点书看。”李小满有些局促地说
“好,好。”陈伯笑眯眯地点头,“想看什么?自己挑。南星知道地方。”
赵南星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架一角,从一堆旧书中抽出几本封面有些残破的书递给李小满。是《数理化自学丛书》的代数、几何分册!正是她最急需的!虽然旧,但内容完整!
“谢谢陈伯!”李小满如获至宝。
陈伯看着两个少年,目光温和而通透。他端起盖碗,轻轻吹开浮着的枸杞和桂圆,啜了一口八宝茶,慢悠悠地说:“书是好东西啊。小满,听说你喜欢写点东西?好事。把咱们这贺兰山下,厂里厂外,鸡飞狗跳又热气腾腾的日子写下来,多好。比死读书强。”
李小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陈伯会知道她写日记的事。
陈伯又看向一直沉默的赵南星,眼神更深了些:“南星啊,脑子活络是好事。不过,风大的时候,鸟都知道要落在枝头避一避。有些事,急不得。”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外面风声鹤唳的街道。
赵南星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低声应道:“嗯,知道了,陈伯。”
李小满抱着那几本珍贵的旧书,坐在赵南星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后座上,沿着唐徕渠往回走。渠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比来时温暖了许多。书页散发出的陈旧油墨味,和口袋里那叠父亲给的粮票毛票,像两股暖流,在她心里交汇。
车子骑到家属院附近一个僻静的防风林旁时,赵南星停了下来。
“给。”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李小满。
李小满打开,里面是几片红艳艳的山楂片,裹着薄薄一层雪白的糖霜。
“解腻。”赵南星简单地说了一句,推着车,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李小满捏着一片山楂片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新的果香,冲淡了连日来的沉闷和苦涩。她看着赵南星推着那辆破车走向他家方向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抱着的书,嘴里含着酸甜的山楂片,一种复杂而温暖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贺兰山巨大的身影在不远处沉默地伫立着,山脚下的家属院升起袅袅炊烟,鸡鸣狗吠隐约传来。这鸡飞狗跳的日子,似乎也因为有了这点点滴滴的微光,而显得不那么难熬了。只是,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名为“严打”的紧张感,依旧像低垂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南星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通往他家那条狭窄的夹道口,微微停顿了一下,才消失在阴影里。
五月的贺兰山,终于褪尽了冬日的枯槁。山麓的沙枣树开花了,细碎的小黄花成簇成团,浓郁的甜香被暖风裹挟着,飘散在棉纺厂家属院的上空,竟也暂时压过了无处不在的煤烟味和公厕隐约的氨水气。阳光有了温度,晒得红砖墙暖烘烘的。
李小满趴在窗边的旧书桌上,面前摊着从陈伯那儿借来的《代数》,书页翻卷,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她咬着铅笔头,眉头紧锁,盯着那道怎么也解不开的几何题。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窗台上,一小盆刚冒出嫩芽的指甲花,是她从陈伯院里分来的,细弱的绿茎努力向上伸展着。
桌角,摊开着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她的日记本。最近几天,上面多了些不同于以往流水账的内容:“张婶和李姨在公用水龙头旁为谁多占了地方吵架,张婶骂‘你嘴尖得能犁地’,李姨回‘你腚大得能磨盘’,众人哄笑,她们倒不打了……” “孙晓梅新买的红色高跟塑料凉鞋,走路咯噔响,像只骄傲的小母鸡,被孙叔吼‘再扭屁股打断你的腿!’……” 这些鸡毛蒜皮、鲜活热辣的家属院日常,成了她解不出数学题时的慰藉,也让她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把它们写下来——像指甲花的嫩芽一样,悄悄地、固执地生长。
“小满!小满!”孙晓梅的声音带着一股风火劲儿,人还没到,先闯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碎花“的良”衬衫,领口别着个闪亮的有机玻璃蝴蝶发卡,脸上扑了层香喷喷的友谊雪花膏,额前几缕头发用火钳烫了卷,俏皮地翘着。
李小满下意识地“啪”一声合上了日记本。
“藏啥呢?”孙晓梅眼尖,凑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香气,“情书啊?给赵南星的?”
“胡说什么!”李小满脸一热,把日记本塞进抽屉,“找我干嘛?”
“借笔记呗!”孙晓梅一屁股坐在李小满的床上,晃荡着脚上那双崭新的红凉鞋,“下午厂里青年突击队排练‘五讲四美’大合唱,我请假了,笔记没抄全。”她顿了顿,眨眨眼,压低声音,“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说出去!我昨儿在厂工会办公室帮忙整理旧报纸,看到一本被收起来的书!叫……《简爱》!听说可好看了,讲外国女人谈恋爱的!我趁王干事没注意,偷偷揣怀里了!”
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封面被撕掉、纸张发黄卷边的书,塞到李小满手里。“喏,借你看!可别让人看见!特别是你爸我妈那样的!”
李小满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旧书,心脏怦怦直跳。外国小说!谈恋爱的!这些词对她来说,遥远又禁忌,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紧紧攥着书,指尖能感受到书页粗糙的纹理。
“谢……谢谢晓梅姐。”她声音有点发干。
“客气啥!”孙晓梅摆摆手,拿起李小满的代数书翻了翻,撇撇嘴,“这玩意儿,看得我脑壳疼。还是琢磨点实在的好。”她忽然想起什么,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喂,你知道不?最近风声紧,‘严打’呢!听说城里抓了好些倒买倒卖的,还有流氓罪!可吓人了!赵南星那小子……没再拉你搞啥‘小买卖’吧?可别撞枪口上!”
李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赵南星在陈伯家时那瞬间的僵硬。她摇摇头:“没……没有。” 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担忧的阴影。
赵南星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解冻。严打的风声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家属院里那些平日里偷偷摸摸倒腾点粮票、鸡蛋的小贩,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压抑。
舅妈马金花的脸色也愈发阴沉,像随时会下冰雹的乌云。饭桌上,赵南星刚端起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表弟“张小军”又“不小心”把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胳膊肘“恰好”撞翻了赵南星的碗。
“哗啦——”
滚烫的稀粥泼了赵南星一身,沿着破旧的裤腿往下淌,烫得他大腿皮肤一阵刺痛。
“哎呀!你个败家玩意儿!眼睛长裤裆里了?!”马金花尖利的骂声立刻响起,却不是冲着儿子,而是指着赵南星,“连个碗都端不稳!白糟蹋粮食!这米是天上掉下来的?!”
赵南星低着头,一声不吭。他默默地拿过抹布,蹲下身,擦着地上黏糊糊的粥渍,也擦着自己被烫红的皮肤。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舅妈飞快地从锅里重新舀了稠稠的米粒,倒进表弟的碗里,还夹了一大块咸菜疙瘩进去。
“妈!我要吃油饼!”张小军敲着碗嚷嚷。
“吃吃吃!就知道吃!”马金花嘴上骂着,却从橱柜深处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摸出几张粮票和一点零钱,塞给张小军,“去!去门口小卖部买两个!别让人看见!”
张小军欢天喜地地跑了。
赵南星擦干净地,默默起身,舀了碗锅底更稀的米汤,就着一点咸菜沫,小口喝着。胃里空得发慌,大腿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听着舅妈在厨房里哼起不成调的小曲,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和算计,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他放下碗,走进他和表弟共用的、堆满杂物的里屋。在床铺最深处,他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本子,一支短小的铅笔头。翻开本子,上面是用极其微小的字迹记录的一些日期、物品、数量。他拿起铅笔,在昏暗中,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添上:“五月十一日,午饭,粥一碗(被撞翻),米汤一碗,咸菜沫少许。另:粮票支出二两(油饼)。”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刻,刻下这冰冷的现实,也刻下他心中那越积越厚的寒冰。窗外,沙枣花的甜香浓郁得发腻,却一丝也飘不进这间阴冷的屋子。
李小满家后院的小仓房里,气氛却像点燃的炮仗。
“王秀英!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尖利的女声带着哭腔,刺破了午后家属院的宁静。是李小满的婶婶,王秀英的妯娌刘翠花。她手里攥着一小团灰扑扑、夹杂着不少黑籽和碎梗的劣质棉花,气得浑身发抖。
王秀英正在仓房里收拾东西,闻声出来,看到刘翠花手里的棉花和她身后跟着的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心里一沉。
“翠花,你这是干啥?”王秀英尽量保持平静。
“干啥?”刘翠花把那团烂棉花狠狠摔在王秀英脚边,“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换给我的好棉花?!我攒了半年的布票,托人从供销社内部弄的‘一级绒’!就让你给我捎带一下,转个手,你就给我换成这喂牲口的烂套子了?!王秀英!你心怎么这么黑啊!”
王秀英脸色瞬间白了。她弯腰捡起那团棉花,仔细捻开。确实,这棉花又黄又硬,杂质极多,跟她昨天从厂里劳保库领到的、托刘翠花门路换来的那包雪白蓬松、纤维细长的一级棉,天差地别!
“不可能!”王秀英的声音也高了起来,“翠花,我昨天从劳保库老张那儿拿的,包得好好的,直接就拿给你了!我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天地良心,我要是动了一根手指头,让我天打雷劈!”
“谁信啊!”刘翠花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东西过你的手就变了样!不是你换的,还能是棉花自己长腿跑了不成?王秀英,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当家的!你听听!你听听啊!”她对着自家方向干嚎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张大妈撇着嘴:“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李姨则小声嘀咕:“秀英不像这种人啊……”
李小满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挤进人群,正好看到母亲被婶婶指着鼻子骂得摇摇欲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团脏棉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李小满的头顶!
“婶儿!”李小满冲过去,挡在母亲身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强,“我妈不是那样的人!昨天棉花拿回来,就一直放在仓房最里面的架子上,动都没动!肯定……肯定是有人搞错了!”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视着仓房。仓房不大,堆着煤球、杂物,光线昏暗。她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麻袋上,那是装煤球剩下的。她记得昨天棉花包旁边,好像就堆着这个破麻袋。
“搞错?谁搞错?就是你妈搞的鬼!”刘翠花不依不饶。
“够了!”一声低沉的怒喝从人群后传来。李建国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拨开人群,脸色铁青地走到妻子和女儿身边。他看了一眼妻子惨白的脸和手里那团烂棉花,又看了一眼咄咄逼人的弟媳,眼神冰冷。他没理刘翠花,径直走进仓房,锐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他走到墙角,一把提起那个破麻袋,抖了抖。一些黑色的煤灰和碎屑簌簌落下。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麻袋底部的一个破洞,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煤灰痕迹,最后,目光落在仓房唯一那扇破旧木门的门栓上——门栓上有一道新鲜的、不明显的划痕。
李建国直起身,走到还在干嚎的刘翠花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翠花,你闹够没有?棉花被人掉了包,不是秀英干的。这仓房的门栓被人撬过。”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烂棉花,“这种烂套子,是前两年厂里处理给职工当被套芯的次品,仓库里还有一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库房对质!看看是谁,手脚不干净,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缺德事!要不要去?!”
刘翠花干嚎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我……我哪知道……可能……可能真是弄错了……”她不敢看李建国冰冷的眼神,一把抓起地上那团烂棉花,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跑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了,留下李建国、王秀英和李小满站在院子里。王秀英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没站住。李小满赶紧扶住母亲,发现母亲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李建国看着妻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走过去,从王秀英手里拿过那团脏兮兮的烂棉花,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煤堆里。然后,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用旧枕巾包着的小包袱。
“给。”他把小包袱塞到王秀英手里,声音有点硬邦邦的,“我劳保新发的棉花,还没用过。你……留着用吧。”说完,他不再看妻子和女儿,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铁锹,闷头去清理仓房门口的煤灰了。
王秀英抱着那个小包袱,里面是柔软厚实的、雪白的新棉花。她看着丈夫沉默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的棉花,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把那包新棉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委屈与释然。
李小满扶着母亲,看着父亲佝偻着背铲煤灰的背影,再看看母亲无声落泪的样子,心里也堵得难受。这场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搅得家里天昏地暗,最终却在父亲沉默的行动和母亲无声的泪水里,沉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况味。不是纯粹的委屈,也不是单纯的胜利,而是生活在这贺兰山下、拥挤家属院里,挣扎求存的人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却又在最难堪时意外展露的、带着烟火气的一丝温情与依靠。风里,沙枣花的甜香依旧浓郁,飘过鸡飞狗跳的院落,飘过沉默的红砖墙。
严打的风声,如同塞外六月骤然压顶的乌云,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家属院。红砖墙上新刷的标语鲜红刺眼:“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维护社会安定团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人们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压抑,连平日里最爱扎堆闲话的张大妈们,说话声都自觉压低了许多,眼神里多了份警惕和闪烁。
傍晚时分,家属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声。李小满正在屋里帮母亲糊火柴盒,闻声跑到窗边,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缝隙向外看。只见几个穿着崭新蓝制服、戴着红袖章、神情严肃的街道和厂保卫科联合巡查队,正堵在院门口,挨个检查下班回来的工人和家属。
“站住!把包打开!” “裤兜!都掏出来看看!” “介绍信带了吗?拿出来!”
冰冷的命令声此起彼伏。被拦住的人脸上带着不安和顺从,默默配合着检查。一个青工因为兜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粮票,被反复盘问了许久,脸都吓白了。
李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南星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低着头,正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灰、永远不合身的旧工装,裤腿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和一双破旧单薄的布鞋。他微弓着背,像一株在狂风中努力保持平衡的瘦弱芦苇。
“你!站住!”一个巡查队员指着赵南星,声音严厉。
赵南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推的什么车?哪来的?”另一个队员上前,粗鲁地拍打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架。
“我……我的。”赵南星的声音很低,带着惯有的沙哑。
“你的?”巡查队员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单薄的身板和破旧的衣着,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证件呢?”
赵南星默默地掏出他的学生证。那队员一把夺过,翻看着,又狐疑地打量着他:“学生?学生推这么破的车?包里装的什么?”他指着赵南星自行车后座上那个印着“红旗机械厂”的旧帆布工具包。
“书……和本子。”赵南星低声回答。
“打开!”命令不容置疑。
赵南星沉默地解开工具包的带子。那队员一把将包扯过去,粗暴地翻检起来。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几个用硬纸板钉成的粗糙笔记本、一支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还有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被一件件掏出来,扔在冰冷的地上。
“就这么点东西?”队员显然不信,又伸手去掏赵南星的衣兜。
赵南星的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胸口。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队员的警觉:“躲什么?!藏了什么?!”他猛地用力,一把将赵南星推开!赵南星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他口袋里的东西被粗暴地掏了出来——是几片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山楂片。
“这是什么?!”队员捏着那几片山楂片,厉声质问,仿佛抓到了什么重大罪证。
“山楂片……”赵南星靠着墙,喘着气,声音依旧很低,但李小满能看到他苍白的脸上,下颌骨因为紧咬牙关而绷紧的线条。
“山楂片?哪来的?投机倒把来的?!”队员步步紧逼。
“不……不是,”赵南星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那个队员,里面翻涌着屈辱和一种冰冷的愤怒,声音却异常清晰,“是……是给家里亲戚带的,药引子。”他用了一个在西北流传甚广、难以查证的理由。
“药引子?”队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保卫科干事皱了皱眉,似乎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挥挥手:“行了行了!别磨蹭!赶紧走!”他瞥了一眼地上散落的书本和那半块冷硬的饼子,又看了看赵南星单薄的衣衫和冻得通红的脚踝,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没再说什么。
赵南星默默地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笔记本、铅笔头,还有那半块玉米饼,一件件捡起来,仔细地拍掉上面的尘土,重新放进工具包里。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当他捡起最后那本数学书时,李小满清楚地看到,他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他背上工具包,推起那辆破车,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家属院昏暗的灯光里。他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绝。地上,那几片被踩烂的山楂片,粘着肮脏的泥土,像一小摊凝固的血迹。
“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那个巡查队员冲着赵南星的背影啐了一口。
李小满猛地缩回窗边,心脏因为愤怒和心疼而剧烈地跳动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那几片山楂片,是她上次分给他的!他竟一直留着!她不敢想象,在那样的羞辱下,他是如何保持沉默的。父亲的警告犹在耳边,可此刻,她只想冲出去,站到他身边。
家里的气氛比外面更压抑。晚饭是羊肉臊子面。羊肉丁、豆腐丁、土豆丁、胡萝卜丁用胡麻油和辣面子炒得油汪汪、红亮亮,香气扑鼻,碗里还撒了翠绿的香菜末。这原本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可饭桌上却没人说话。
李建国闷头吸溜着面条,眉头紧锁,显然也看到了院门口那一幕。王秀英小心翼翼地给丈夫和女儿碗里夹着羊肉臊子,眼神里满是担忧。李小满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红亮的臊子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羊肉的膻香混合着胡麻油的焦香,此刻却让她有些反胃。
“爸……”李小满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刚才……门口……”
李建国“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碗里的面汤都溅了出来。他沉着脸,打断女儿的话:“看见什么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管好你自己!吃饭!”他的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眼神复杂地扫过女儿苍白的小脸。
李小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她猛地放下碗筷,冲进了自己的小屋,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趴在桌上,用力地写了起来。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锐响: “六月十日,阴。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冷。门口来了穿蓝皮的人,像抓贼。他们把南星哥推在墙上,像扔一块破布。他的书、他的饼子、他的山楂片……都被扔在地上,像垃圾。他们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穷?就因为他没有爹妈护着?!爸不让我管,可我心里像塞满了冰渣子,又冷又疼……” 泪水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几天后,家属院又出了件不大不小的热闹事。
孙晓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电烫发钳,躲在家里偷偷给自己烫了个大波浪卷发。她兴奋地顶着新发型跑出来显摆,蓬松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配上新买的一条紧身的蓝色“健美裤”,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自我感觉良好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结果刚走到院门口的水龙头边,就被她爸孙大壮撞个正着。
“你个小畜生!作什么妖呢?!”孙大壮一看女儿那“妖里妖气”的头发和紧裹着屁股的裤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头发弄的跟鸡窝似的!裤子绷得跟牛蛋似的!你想干啥?!想学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给老子丢人现眼!”他吼声如雷,震得水龙头旁的铁皮桶嗡嗡响。
“爸!这叫时髦!城里人都这么穿!”孙晓梅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时髦个屁!浪!就是浪!”孙大壮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旁边张大妈洗衣服用的棒槌就要打,“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正经的玩意儿!省得出去丢人!”
孙晓梅尖叫一声,抱着头就跑。父女俩一个追一个逃,在水龙头旁狭窄的空地上兜起了圈子。孙晓梅的卷发在奔跑中凌乱不堪,健美裤紧绷着,动作显得颇为滑稽。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哄笑声、劝架声、孙大壮的怒骂声、孙晓梅的尖叫声混作一团。
“老孙!老孙!消消气!孩子不懂事!”王大力正好下班路过,见状赶紧上前,一把拦腰抱住暴怒的孙大壮。他力气极大,孙大壮被他箍住,动弹不得。
“大力!你放开我!我非教训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不可!”孙大壮挣扎着。
“老孙!你这就过了啊!”王大力嗓门洪亮,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晓梅爱美,烫个头发穿条裤子,多大点事儿?犯得着动这么大肝火?厂里工会搞活动,女工们不也穿裙子跳舞?这能跟流氓扯上边?你这思想,也太老旧了!比咱厂里那台老掉牙的织布机还老!”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吓傻了的孙晓梅赶紧跑。
孙晓梅如蒙大赦,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家。
“王大力!你少管我家闲事!”孙大壮被王大力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挣脱不开,只能梗着脖子吼。
“闲事?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王大力松开他,弯腰捡起刚才情急之下扔在地上的工具箱,拍了拍上面的灰,指着孙大壮的鼻子,“有本事管好你自己!上个月是谁在车间偷摸拿厂里的棉纱头回家?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有劲冲自己闺女使,算啥本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工人兄弟间特有的直率和威慑力。
孙大壮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王大力冷哼一声,提起工具箱,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一院子神色各异的邻居和面如死灰的孙大壮。
这场闹剧,像一阵风刮过,给沉闷的家属院添了点“生气”,却也像一粒沙子,吹进了李小满的日记本里:“六月十五,晴。孙晓梅烫了鸡窝头,穿了‘牛蛋裤’,被她爸追着打,像一出滑稽戏。王大力哥拦住了,还揭了孙叔偷棉纱的老底。孙叔的脸,比锅底还黑。王大力哥说孙叔思想老旧,像老织布机。这话……真解气。” 写完,她合上日记本,心里那口闷气,似乎随着笔尖的流动,也消散了一些。只是想到赵南星被搜查时的眼神,心口依旧沉甸甸的。
李小满抱着几本看完的书,又来到陈伯那充满书卷气的小院。院里的青菜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几株指甲花开得正艳,红的、粉的、白的,点缀在绿叶间。
陈伯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夕阳的余晖看报,手边依旧放着那碗内容丰富的八宝茶。
“陈伯,我来还书。”李小满把书轻轻放在小石桌上。
“哦,小满来了。”陈伯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看完了?《代数》看得懂吗?有不会的,正好问问。”他指了指石桌对面的小马扎。
李小满坐下,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问数学题,而是低声说:“陈伯……最近外面……抓得很严。”
陈伯端起盖碗,吹开浮着的红枣,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风浪大了,小船就得靠岸。等风平浪静了,该出海还是得出海。”他意有所指,目光温和地看着李小满,“你们年轻人,路还长。有些事,急不得。现在,把根基打牢,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起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一本封面朴素的书,递给李小满,“这本,《伤痕》,拿去看看。看看别人走过的路,受过的伤,想想自己以后该怎么走。”
李小满接过书,封面上简单的书名却像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她翻开扉页,一股淡淡的旧书气味扑面而来。
“还有,”陈伯的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长者的睿智和洞悉,“小满,你写的东西,我那天不小心看到了几行。写得好。咱们这贺兰山下,厂里厂外,鸡飞狗跳,人情冷暖,都是活生生的日子,是顶好的素材。好好写,写下去。心里有火苗,就别让它灭了。风大的时候,就藏起来,等风停了,再亮出来。”
李小满攥紧了手里的《伤痕》,看着陈伯温和而充满鼓励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严打和赵南星遭遇而压抑的火苗,似乎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用力地点点头。
离开陈伯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贺兰山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李小满抱着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唐徕渠边。渠水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金光,岸边高大的白杨树沙沙作响。
她走到上次和赵南星分吃山楂片的那棵沙枣树下。果然,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靠着树干,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书,看得入神。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李小满走过去,脚步很轻。赵南星察觉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里那层惯常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
李小满在他旁边坐下,也靠着粗糙的树干。她从怀里拿出孙晓梅借给她的那本《简爱》,递过去一本:“给,换着看?”
赵南星看了看那本同样破旧的书,点了点头,默默地把自己手里的书递给李小满,接过了《简爱》。
两人并排坐着,谁也没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渠水流淌的哗哗声。李小满翻开物理书,里面有些地方被赵南星用铅笔做了极细致的标注,字迹小而工整。她看着那些笔记,又偷偷看了一眼旁边专注看书的少年。他微微蹙着眉,夕阳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看得那样认真,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和压抑都被隔绝在外。
李小满的目光落在他脚上那双依旧单薄破旧的布鞋上。一只鞋的鞋尖已经张开了嘴,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她想起他被推搡时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想起他被扔在地上的书本和那半块冷硬的饼子,想起他隐忍沉默的眼神……心口一阵阵发紧。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几片新的山楂片,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树根上。
赵南星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几片红艳艳的山楂片,又抬起眼,看向李小满。李小满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物理书,耳朵却悄悄红了。
赵南星沉默了几秒,伸出手,拿起一片山楂片,放进了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他低下头,继续看书。只是那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李小满也拿起一片山楂片放进嘴里,同样的酸甜滋味。她偷偷翻开了那本《伤痕》的扉页,一行字映入眼帘:“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她咀嚼着山楂片,也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那点被陈伯拨亮的火苗,在夕阳的余晖和渠水的伴奏中,似乎又顽强地燃烧起来。她翻开《简爱》,目光落在书页间一句被铅笔轻轻划了线的话上:“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渺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她轻轻念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赵南星翻书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望向远处。贺兰山巨大的山体在暮色中只剩下沉默而威严的剪影。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像是在回应书中的话,又像是在对李小满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路没锁着。”
风声穿过渠岸的树林,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卷起地上的沙尘,也吹动了书页。李小满握紧了手中的书,看着赵南星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坚毅的侧脸,点了点头。唐徕渠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奔向未知的远方。
七月流火,塞外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把家属院的红砖墙晒得滚烫,空气里蒸腾着干燥的尘土和沥青融化的焦糊味。贺兰山在蒸腾的热浪中显得沉默而遥远,山麓的沙枣树叶蔫蔫地卷了边,连那浓郁的甜香也被酷热烤得稀薄了。
高考的气氛,像一根无形的弦,在闷热的空气中越绷越紧。教室里风扇徒劳地嗡嗡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李小满趴在课桌上,对着刚发下来的数学模拟试卷,只觉得眼前发黑。试卷上鲜红的“65”分像一个刺眼的烙印,烫得她心口发慌。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几何辅助线,在她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仿佛又听到了父亲那句沉甸甸的“女娃”,看到了奶奶偏心堂弟时理所当然的眼神,还有赵南星被推搡在墙上时那双沉默而屈辱的眼睛……这些画面和试卷上刺眼的红叉交织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
放学铃一响,李小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学结伴,而是低着头,独自一人沿着唐徕渠边的林荫路慢慢往家走。渠水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岸边高大的白杨树叶也蔫蔫地耷拉着,蝉鸣声嘶力竭,更添烦躁。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65分的试卷,指节发白,仿佛攥着的是自己沉甸甸的未来和巨大的失望。
回到家属院,刚进院门,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肉香和酱香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心头的烦闷。不是熟悉的羊肉臊子味,这味道更深沉醇厚,带着一丝微妙的酸辣,勾得人食欲大动。
“小满回来啦?”王秀英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快去洗把脸,今儿有好东西!你爸托人从新城饭馆弄了点羊下水,妈给你做了碗热乎的羊杂碎!”
羊杂碎?李小满愣了一下。这东西,她以前只在街上远远闻过味,父亲总说“不上台面”、“脏”,家里从来没做过。她疑惑地走进厨房。只见灶上架着一口大砂锅,正咕嘟咕嘟地滚着,里面是奶白浓郁的汤底,翻滚着切成小段的羊肠、羊肚、羊心、羊肺,还有切成薄片的羊头肉。汤面上飘着一层红亮的辣油,撒着翠绿的香菜末和葱花,还有几粒炸得焦香酥脆的黄豆和切碎的青萝卜丁。那股勾魂摄魄的浓香,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妈,这是……”李小满看着那锅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羊杂碎,有些难以置信。
“快尝尝!”王秀英麻利地盛了一大碗,塞到李小满手里,“你爸说,新城那边国营饭馆的老师傅做这个最拿手,汤头是用羊骨和香料吊了半宿的!吃了补脑子!快,趁热乎!”她又从旁边的搪瓷盆里拿出一个烤得金黄焦脆、鼓鼓囊囊的白面馍,撕开一小半,泡进羊杂碎的汤里,“这么吃,香得很!”
李小满捧着那碗沉甸甸、热腾腾的羊杂碎,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又看了看站在厨房门口、背着手、似乎有些不自在但眼神也落在她身上的父亲,心头那股因考试失利而淤积的冰冷和委屈,似乎被这碗浓烈滚烫的食物融化了一角。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炖得软糯入味的羊肚,吹了吹,小心地放进嘴里。瞬间,浓郁的肉香、脏器特有的醇厚风味、汤底的鲜美、辣油的刺激、香菜的清爽、黄豆的酥脆、萝卜的微酸清甜……各种味道层次分明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再咬一口吸饱了汤汁、变得绵软又有嚼劲的面饼……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起来,直冲四肢百骸,连带着心头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咋样?香不香?”王秀英期待地问。
李小满用力点头,鼻音有些重:“嗯!香!真香!”她埋头大口吃起来,滚烫的食物熨帖着肠胃,也悄悄熨帖着她那颗因挫败而焦躁的心。这一刻,什么数学题,什么65分,仿佛都被这碗浓烈醇厚的羊杂碎暂时隔绝在外了。父亲李建国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紧绷的脸上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瞬,转身默默地去收拾饭桌了。
赵南星的日子,并没有因为盛夏而变得温暖。严打的风声虽略有缓和,但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仍在。舅妈马金花的刻薄变本加厉,像这酷暑一样令人窒息。这天中午,饭桌上依旧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碟齁咸的咸菜丝。赵南星刚端起碗,表弟张小军故技重施,“不小心”把筷子掉在他脚边。赵南星弯腰去捡,张小军却猛地伸脚一绊!
“噗通!”
赵南星连人带碗重重摔倒在地!稀粥泼了一身,粗瓷碗摔得粉碎!尖锐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胳膊,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混着黏糊糊的粥水,一片狼藉。
“哎哟!我的碗!”马金花尖利的叫声炸响,她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却看都没看摔倒在地、手掌流血不止的赵南星,反而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丧门星!败家玩意儿!连个碗都端不住!还糟蹋粮食!这碗是钱买的!钱!你给我赔!”
赵南星撑着地,慢慢坐起来。手掌和胳膊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肮脏的地砖上。他看着舅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旁边表弟那幸灾乐祸的眼神,听着那些刻毒的咒骂,胸腔里那股压抑了太久的寒冰,骤然凝结成尖锐的冰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收拾残局,也没有辩解。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流血的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冰冷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直视着马金花。
马金花被他看得心里猛地一突,那股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神,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后面骂人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赵南星依旧没有说话。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厨房角落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对着自己流血的手臂和沾满粥渍的手掌,哗啦一声浇了下去!冰冷刺骨的水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带走了粘腻的污秽。血水混着粥水流淌下来。他面无表情,仿佛那受伤流血的手不是自己的。冲干净后,他走到自己睡觉的杂物堆旁,从一堆破布烂棉花里,翻出那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本子和那支短小的铅笔头。
他走到唯一那张破旧的饭桌前,当着马金花和张小军的面,摊开本子,拿起铅笔。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用那支流着血的手,极其缓慢、又极其清晰地写下: “七月二十日,午饭。碗一只(被绊倒摔碎),稀粥一碗(泼洒)。受伤:左手掌及右小臂割伤(瓷片所致)。另:张小军故意伸脚绊倒。”
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在石头上。写完,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马金花。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隐忍,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记录事实般的平静,和一种无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宣告。
马金花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冰冷的眼神彻底震住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看着赵南星那流血的手,看着他写在纸上的字,再看看旁边儿子有些心虚躲闪的眼神,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她第一次在这个沉默寡言的“拖油瓶”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东西。她猛地转过身,对着还在发愣的张小军吼道:“看什么看!吃饭!”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南星合上本子,小心地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和污渍。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他手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随着扫地的动作,在肮脏的地面上拖出几道暗红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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