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并非阴森审讯室,而是卡特琳娜·瓦西里耶夫娜位于“深锚”基地顶层的私人会客室。整面落地玻璃墙外是铅灰色的海港与巨轮轮廓,房间内却温暖如春,铺着厚实的阿富汗手工地毯,空气里飘散着昂贵的雪松精油和现磨咖啡的醇香。
阿列克谢·索洛维约夫(屠苏)坐在一张低矮但异常舒适的皮质扶手椅里,隔着光可鉴人的黑胡桃木茶几,对面正是卡特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她穿着一身鸽灰色的羊绒套装,勾勒出干练的线条,双腿优雅地交叠,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纸质档案——正是关于他的那份被安娜紧急“优化”过的文件。
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正好落在她无框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让人看不清她眼里的真实情绪。
“索洛维约夫先生,请随意。”卡特琳娜抬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精致骨瓷咖啡杯,声音温和有礼,如同在招待一位普通的访客。
卡特琳娜的目光锐利地在屠苏脸上扫视,如同审视一件年代模糊的古董。“阿列克谢·索洛维约夫… 21岁就因伤残告别信号旗,太可惜了。”她轻轻放下档案,指尖拂过一张经过处理的照片复印件,“通常能在那个年纪通过地狱考验进入阿尔法核心的,都是百年难遇的钢胚。可惜…” 她的语调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探针在寻找他眼角、嘴角每一处人工营造的疲惫纹路。
“战场的铁砧…不按年龄打刀。”屠苏的声音嘶哑如锉刀刮过,他微微偏头,刻意让左侧狰狞的疤痕暴露在顶灯的光线下,扭曲的光影掩盖了过于年轻的下颌线条。
“被打断了,就是废铁。”
“废铁也有其…独特的密度。”卡特琳娜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左臂悬着时那不太自然的僵硬上,又看向他深陷的眼窝和眉宇间那道由药水和训练共同刻画的“忧虑川字纹”。
“只是这密度带来的重量…似乎不该落在这么年轻的骨架上。”她的话语如同羽毛轻落,却精准地指向了伪装核心的致命矛盾——20岁的身躯能否承载7年残酷伤残与消沉的重量?
空气瞬间绷紧。
“对于昨天‘蜂巢’测试的成绩,维克多先生印象深刻。这说明,阿列克谢·索洛维约夫这个名字背后的血与火,并未被时光和伤痛完全磨灭。”她轻轻翻动档案,
“只是…有些‘细节’,档案里记录得过于…干净利落了。尤其关于您在车臣的最后十八个月。”她抬起眼,那抹被镜片遮挡的锐利终于穿透镜片直射过来,“据说您在格罗兹尼巷战的一次排爆任务中受了重伤,被迫退役?”
“是。”屠苏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阿列克谢应有的那种经历过太多之后的低沉沙哑。他并没有去动那杯咖啡,只是将受过伤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右腿那冰冷的义肢接口被裤管遮盖,但一个不经意的调整坐姿的动作,微微牵扯了他的眉峰。这丝痛苦极其自然。
“格罗兹尼…地狱之城。”卡特琳娜轻轻喟叹,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老兵不易的尊重,“巷战中的排爆任务更是地狱中的炼狱。档案里写‘在拆除一处复杂陷阱结构时发生意外爆炸’。能具体说说吗?是什么样的陷阱?当时您在其中的战术位置?”
问题如同轻柔的羽毛,落下的地方却精准地指向了安娜伪造档案最薄弱、也最容易暴露真实训练背景的环节——具体战术细节!
卡特琳娜就是要用这些看似“业务探讨”的问题,捕捉那一丝不协调的杂音!
屠苏的喉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镜片中反射的光线让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遥远港口的某个点上,眼神微微失焦,仿佛被那段残酷回忆攫住了心神。
“那是在…一个废弃的地下车库入口…”他的语速放缓,每一个词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不是IED…是多重串联的压发/拉发混合诡雷…连接着…连接着车库主承重柱的几根粗大管线。我们的情报…低估了它的复杂程度…”
他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重新经历那场爆炸,“我负责…远端激光屏蔽和主雷管分离尝试…位置在…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变电箱后方…”他下意识地用手指轻微敲击了一下沙发扶手,那是一种在哥萨克内部讨论战术时常做的无意识小动作。
卡特琳娜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他敲击扶手的指尖,随即又落回他的脸上。
“主承重柱…”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拉近距离,带来无形的压力,“真是高风险的节点选择。那…爆炸发生的关键瞬间呢?您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引信激活的模式?冲击波的传递角度?我读过报告,这类事故往往源于匪徒设计思路的某些独特‘签名’…或者,是我们自己人的应对习惯…”
她的话语如同一条冰冷的、吐着信子的蛇,缓缓缠绕上来。“异常”、“签名”、“习惯”——每一个词都像一个精心打磨的钩子,在试图勾起屠苏潜意识里属于哥萨克记忆深处的本能反应!她甚至提到了“自己人”,是在微妙地试探屠苏是否会流露出对某个“战术风格”或“常用设备”的熟悉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咖啡的香气也变得有些粘稠。
屠苏沉默了更长一点时间。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最终落在自己搭在扶手上的左手。那只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因为尺桡骨旧伤,无名指和小指微微蜷曲的弧度比常人更僵硬一些。他缓缓抬起那只手,按了按自己的右侧额头,动作带着一种清晰的、迟滞的疼痛感。
“异常?”他开口,声音里的沙哑感更重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被强行唤醒的痛苦,“爆炸的瞬间…只有光和…无法形容的巨响。冲击…就像被铁锤砸中了头…然后…就是黑暗。”
他摇摇头,像是在驱赶某种粘稠的梦魇,“细节?只剩下…那种震动骨头的感觉…和耳朵里…一直嗡嗡响的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卡特琳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坦白,“对不起,女士。那些…重要的细节…医生说可能是脑部冲击的后遗症…只记得冷,还有…那刺鼻的粉尘和血的味道。”
精湛的表演!将关键信息缺失推给“爆炸脑震荡后遗症”!甚至主动提及嗅觉和听觉残留的记忆碎片,让模糊感更加真实可信!同时,他按额头的动作和提及“冷”、“粉尘”、“血的味道”——这些模糊又强烈的感官碎片,恰好是任何老兵都可能拥有的战场PTSD残留!
卡特琳娜脸上那种公式化的、略带距离感的“关切”面具,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她靠回沙发背,指尖轻轻点了点档案。“创伤后遗症…确实不幸。但身体记忆有时会比大脑记得更牢,索洛维约夫先生。”
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滑过屠苏的全身,“尤其是在生死关头形成的习惯——比如你格挡落石时左手支撑的角度,比如你在管道中改变重心规避子弹的下意识姿态…这些都并非信号旗或阿尔法的常规训练肌肉记忆。更像是…某种特定环境下长期生死搏杀形成的‘印记’。”
她话语的尾音轻轻飘散在空气中,没有明确指向哥萨克,却比任何明示更具威胁!
话锋一转,她拿起那份档案,语气恢复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惋惜:“关于车臣最后阶段的档案,缺失的还是太多了。我需要一份更详细的补充报告,尤其是关于您康复期间在罗斯托夫第421军医院的那三个月情况。”她优雅地放下档案,“您有三天时间。”
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动作无可挑剔。“维克多先生求才若渴,卡列尼娜中尉也极力担保您的能力。但‘深锚’基地的安全是基石。还请理解我的职责,阿列克谢·索洛维约夫先生。”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安娜·卡列尼娜中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抱歉打扰,卡特琳娜女士。北极航线临时加密通讯,需要您立刻授权。”
卡特琳娜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极快收敛,微笑着对安娜点头:“当然。工作要紧。”说完,她踩着平稳而冰冷的步伐离开了会客室。
房间里只剩下屠苏和安娜,以及桌上那杯渐渐凉透的咖啡。
屠苏靠在沙发里,脸色依旧苍白,额头甚至渗出一点细密的冷汗。他缓缓闭上眼,右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用力揉捏着右侧大腿外侧、靠近义肢连接环上方的那片肌肉 —— 这是义肢使用者常有的、缓解接口处幻肢痛的真实动作。
安娜站在门边,看着屠苏那几乎无法伪装的疲惫和生理痛苦,还有他揉捏大腿的手上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她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房间角落的微型摄像头方向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走到桌边,拿起自己的杯子,将里面剩余的茶水倒进旁边的绿植盆里,发出细微的水声。在放下杯子的瞬间,她的食指似乎无意识地在杯底边缘轻轻敲击了三个特定的、短促的节拍。
细微的声音被倒水声掩盖。
屠苏闭着的眼皮却在这细微声音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休息一下,索洛维约夫。”安娜的声音响起,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报告的事,我会帮你理清思路。康复中心的理疗师说你下午还有高强度复健,别迟到了。”
“是,中尉。”屠苏睁开眼,声音带着明显的疲倦和不适。他双手撑住扶手,咬着牙,用力站了起来。右腿支撑时,似乎因为动作牵扯到接口,身体不自然地晃了一下才站稳。
在安娜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的注视下,屠苏拖着那条沉重的“腿”,略显狼狈而缓慢地走出了这间温暖的审讯室。
直到门关上,安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她倒掉茶水并敲击杯底的三个音节,是紧急联络耗子的暗号,含义是——“清除遗留痕迹,紧急深度处理!”
三天时间?安娜看着冰冷的海水倒映着沉重的铅云,三天时间需要完成:
绞杀“421军医院”三个月空白期内的所有潜在漏洞!
抹平“抵达摩尔曼斯克前”的所有行踪!让耗子旅鼠网络彻底沉入地下!
教屠苏“忘掉”更多致命的战术习惯!
……最重要!准备好应付下次试探——卡特琳娜绝不会止步于此!那杯凉咖啡,只是开胃菜。她真正的武器,永远是下一道更锋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