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万·杜布瓦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颗颗砸在那只盛着“初恋”的朴素玻璃杯旁。他用手背胡乱抹着脸,那副平日里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久远记忆击中的、脆弱的中年男人。
“老奶奶的……安慰蛋糕……”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又像是在品味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酿,“我们当时……我们当时还笑话她,说那名字土气,说那蛋糕粗糙……可每次……每次我们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那一小块蛋糕,把我们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
龚正站在他对面,泪眼婆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二十年的执念,二十年的自我囚禁,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最原始的味觉记忆击得粉碎。他以为自己在追寻的是与晓涵的“初恋”,是那惊才绝艳的毕业作品,却没想到,潜意识深处,他真正渴望的,竟然是更早之前,那段贫穷却充满希望的岁月里,一份简单到极致的慰藉。
“我……我忘了……”龚正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懊悔与释然,“我竟然……忘了这个味道。晓涵……晓涵也吃过,她说,这个蛋糕,比我做的任何精致甜点,都更能让她感觉到……安心。”
小小的甜点店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悲伤与喜悦,懊悔与醒悟,像“初恋”本身的味道一样,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苏辰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温和。他知道,有些心结,唯有最直接的情感冲击才能解开。夏洛克·喵优雅地舔了舔爪子,琥珀色与蓝色的异瞳中闪过一丝了然,仿佛在说:“看吧,本喵的鼻子,从不出错,无论是香水还是回忆。”
林潇潇悄悄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她觉得,此刻任何记录都显得多余。她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白薇,又递给几乎要哭出声的龚正。白薇接过纸巾,擦着眼泪,看着自己的老师,眼神中充满了心疼和一丝如释重负。
终于,安托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擦干眼泪,重新站直身体,虽然眼圈依旧通红,但那股属于甜点大师的锐利与审慎,又回到了他的眼神中。
他看向龚正,神情复杂。“所以,这些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平静了许多,“你所谓的‘复刻初恋’,其实是在无意识地追寻一种……安全感?一种逝去的温暖?甚至不惜……扭曲它,用昂贵的材料和不属于它的创意去堆砌一个虚假的幻影?”
龚正痛苦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我迷失了。安托万,我彻底迷失了。晓涵走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和味道。我抓住‘初恋’这根稻草,以为能找回她,找回过去……却越陷越深。我甚至……开始嫉妒你,嫉妒你的成功,嫉妒你还在不断创新……”他低下头,声音充满了羞愧,“所以,当白薇拿来你的草稿……我……我鬼迷心窍……”
“偷窃就是偷窃,龚正。”安托万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这款‘安慰蛋糕’,或者你记忆中的‘初恋’,它很动人,它也确实……打动了我。但这并不能成为你剽窃我创意的借口。‘零重力柠檬慕斯’,是我团队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成果。”
龚正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我明白。安托万,我……我罪有应得。我会承担一切后果。我会公开道歉,我会……”
“等等。”苏辰适时开口,他的声音如同春雨般,润物无声,却能平息焦躁。他走到两人中间,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片刻,然后微笑道:“杜布瓦先生,龚师傅。我想,我们今天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追究一份创意的归属,更是为了解开一个长达二十年的心结,不是吗?”
他转向安托万:“杜布瓦先生,您是一位追求极致创新的甜点大师。但我想,即使是再前卫的创新,它的根基,也离不开对‘味道’最本真的理解和情感的投入。龚师傅今天做的这款‘初恋’,或许技法粗糙,原料普通,但它所承载的情感,却是真实的,也是……能够跨越时间,触动人心的。”
他又看向龚正:“龚师傅,您找回了最初的味道,也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执念。这或许比任何一款成功的甜点都更重要。”
安托万沉默了。他看着杯中那朴实无华的粉色甜点,又看看龚正那张写满沧桑与悔恨的脸,心中百感交集。那份被“安慰蛋糕”勾起的温暖记忆,与他对创意被窃的愤怒,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战着。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松动:“龚正,你是个天才,这点我从不否认。当年,若不是……若不是晓涵的事,你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的目光扫过这间萧条的甜点店,“‘甜蜜公爵’……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适合做‘公爵’,你骨子里,是个诗人,是个……用甜点讲故事的人。”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零重力柠檬慕斯’的核心技术,你休想再碰。我会追究你这次侵权行为的法律责任,这是原则。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安托万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弧度,那弧度里,有释然,有挑战,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但是,”他继续说道,“如果你真的决定从那个‘安慰蛋糕’,从这份最质朴的‘初恋’重新开始,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讲述那些被你遗忘了二十年的故事……那么,‘甜蜜幻想’或许可以考虑,在你未来的甜点发布时,提供一个……小小的角落,作为‘特邀怀旧展区’。”
龚正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安托万。白薇和林潇潇也惊呆了。这……这简直是神转折!
安托万轻哼一声,带着他特有的傲慢,但那傲慢此刻却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让巴黎的那些美食评论家们,偶尔也尝尝这种‘返璞归真’的东西,或许能让他们那被鹅肝和松露惯坏了的味蕾,重新体验一下什么叫‘惊喜’。当然,”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前提是,你的东西,必须真正是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能打动人的。而不是现在橱窗里这些……毫无灵魂的垃圾。”
龚正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夹杂着激动与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谢谢……安托万……谢谢你……”
苏辰微笑着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法律的归法律,情感的归情感。惩罚与宽恕,并非总是对立。
龚正颤抖着拿起桌上那个玫瑰粉色的丝绒盒子,打开它,看着里面那些晶莹剔透的“晨曦玫瑰”糖。他轻轻拈起一颗,放在指尖端详。
“这‘晨曦玫瑰’……”他喃喃道,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悟,“它很美,但它不是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是覆盆子的微酸,是香草的温暖,是……老奶奶粗糙却充满爱意的手。”
他将那颗糖放回盒子,然后盖上盖子,递向白薇:“小薇,这个……或许你可以用它来创作属于你自己的,真正让你心动的甜点。不要像我一样,被一个名字,一个幻影困住。”
白薇接过盒子,眼含热泪,重重地点了点头:“龚老师,我明白了。”
夏洛克·喵打了个优雅的哈欠,从柜台上跳下来,走到龚正脚边,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脚,然后又走到安托万脚边,同样蹭了蹭,仿佛在对这两个别扭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说:“好了,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去做点好吃的吧,本喵都饿了。”
一场围绕着甜点创意、昔日恩怨、昂贵糖晶和一只学舌鹦鹉(虽然鹦鹉毕加索今天戏份不多)的探案,在充满了泪水、回忆与意外和解的复杂滋味中,终于落下了帷幕。
“甜蜜公爵”的苦涩,似乎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带着余温的甜蜜所取代。而那款名为“初恋”的甜点,也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枷锁,以它最本真、最动人的姿态,在两个曾经的挚友心中,重新绽放。
苏辰的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微笑。他知道,这道“幽灵窃贼”案的最终“甜点”,滋味悠长,后劲十足,足以让人回味许久。而“解忧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又一次因为人性的微光而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