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汤的清苦滋味尚在舌尖萦绕,胃里那点微薄的热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便被饥饿的深渊吞噬。墙角那半袋粟米,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华母看着筐底所剩无几的野菜嫩苗,枯槁的脸上,那点因收获而燃起的微光迅速黯淡,重新被沉沉的忧虑覆盖。
活下去,光靠这点草芥和日渐稀少的粟米,撑不到夏收。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墙上,后脑的钝痛如同永不停歇的警钟,敲打着现实的残酷。他必须想办法,在身体恢复一些行动力之前,为这个家找到更稳定的“进项”。依附权贵?谈何容易!他们不过是谯县乡野最底层的贫户,连村正家的门槛都摸不着。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家徒四壁,除了破陶罐、旧农具,只有墙角那堆晾干的鱼腥草根(蕺菜)和桑白皮,以及……昨夜熬煮“麻杏石甘汤”后留下的、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深褐色残渣。
药味……瘟疫……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猛地劈入秦凡的脑海!东汉末年,瘟疫横行,如同跗骨之蛆!史料记载,桓灵之时,大疫频发,“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绝非虚言!谯县地处中原,岂能幸免?庄子里这些年莫名死去的人,不就是明证?
恐惧!对瘟疫深入骨髓的恐惧,是这个时代最普遍、最强烈的情绪!
“娘……” 秦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打破了屋内的沉寂,“您……去庄里……换东西时……可曾……见过……有人……卖……香囊?避瘟的?”
华母正愁眉苦脸地整理着最后一点野菜,闻声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有……怎么没有!村东头王婆子……就爱捣鼓些香草……缝个小布包……说是能避瘟气……卖两个……三个钱……”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糊弄人的玩意儿!庄里该病的……还不是病……”
“那……她用的……是什么香草?” 秦凡追问,眼神锐利。
华母皱着眉回忆:“还能有啥?艾草……菖蒲……晒干的……塞进去……闻着是挺冲……” 这些都是乡间最常见、被认为有驱邪避秽之效的植物。
秦凡的心猛地一跳!艾草、菖蒲,确实有一定的芳香化浊、驱虫避秽作用,但效果有限。而他知道,在中药宝库中,有一样东西,其辟秽解毒、杀虫避疫的功效,远胜艾草菖蒲,且在这个时代,并不算极其罕见昂贵之物——雄黄!《神农本草经》已有记载,列为中品!
“娘……” 秦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您可知……哪里……能弄到……雄黄?”
“雄黄?” 华母又是一愣,眼中充满了困惑,“那……那不是……道士……画符……用的吗?黄黄的……石头粉?” 她对雄黄的认知,仅限于此。那东西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怪味,庄里人避之不及,谁会去买?
“对!就是它!” 秦凡眼中光芒更盛,“王婆子的香囊……若……若加上……雄黄粉……效力……能强十倍不止!”
十倍?!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华母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她枯槁的脸上瞬间血色上涌,随即又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大郎……你……你是说……咱们……咱们也做……避瘟囊?卖……卖钱?”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恐惧让她声音都变了调。做生意?卖东西?这在她几十年的认知里,是商贾贱业!是庄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何况,还要用那道士画符的“雄黄粉”?
“不是……咱们……大张旗鼓……地卖……” 秦凡看穿了母亲的恐惧,立刻压低声音,语速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沉稳,“就……就像王婆子那样……悄悄的……做一点……悄悄的……换给……信得过的人……换点……粟米……盐巴……”
他刻意将“生意”弱化成“悄悄的换”,减轻母亲的道德负担。他指着墙角那堆晾干的鱼腥草根和桑白皮:“您挖的……蕺菜根……桑白皮……晒干了……也能……磨点粉……加进去……更好……” 鱼腥草清热解毒,桑白皮泻肺,虽非主要避疫药,但加入囊中,至少无害,还能增加一点“药味”的复杂感,显得更“有料”。
华母呆呆地看着墙角那堆她原本打算留着给元化熬汤的“猪草”,再看看长子那苍白却异常笃定的脸。那套“祖先手札”的说辞再次浮上心头。雄黄……蕺菜根……桑白皮……这些东西加在一起,真的能做出比王婆子强十倍的避瘟囊?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巨大的诱惑和……不安。
“可……可雄黄……去哪儿弄?” 华母的声音干涩,这是最现实的问题。道士画符的东西,庄里可没有。
“找……找老叔公……” 秦凡早已想好,“他……年轻时……走过商队……或许……有门路……知道……县城……哪家药铺……有卖……或者……哪个……行脚货郎……带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用点……粟米……换……”
用救命的粮食去换那不���有用没用的雄黄粉?华母的心在滴血!她看看墙角那半袋日益稀少的粟米,再看看草席上虽有好转但依旧需要营养的幼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
“娘……” 小华佗不知何时醒了,靠在草席上,纯净的眼睛看看一脸凝重的母亲,又看看靠在墙边、眼神亮得有些异样的兄长。他小小的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药味,又看了看墙角那堆“猪草”,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华母的目光落在幼子苍白的小脸上,再看向长子头上那刺目的血痂。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再次从她心底涌起。与其坐等饿死,不如……赌一把?就赌那虚无缥缈的“祖先手札”,赌长子那救活了元化的“奇怪本事”!
“……好!” 这个字,比上次更加沉重。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那半袋粟米,径直走到墙角,打开米袋,用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极其小心地舀出浅浅一碗粟米。每一粒谷子,都像是从她心头上剜下的肉。
“娘……去……去找老叔公……” 她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将那碗珍贵的粟米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瘦小的背影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孤注一掷。
茅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秦凡靠在冰冷的墙上,后脑的伤口因刚才的激动思考而传来阵阵抽痛。他闭着眼,积攒着体力,脑中飞速计算着成本:一碗粟米能换多少雄黄?搭配多少艾草、菖蒲?如何研磨混合?用什么样的粗布缝制?成本几何?定价几何?如何“悄悄的”找到买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小华佗安静地坐在草席上,纯净的目光在兄长的脸和墙角那堆“猪草”之间来回移动。小小的眉头困惑地蹙起。他伸出依旧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无意识地抓起一小撮晾干的鱼腥草根,凑到鼻尖嗅了嗅。那股浓郁的土腥气让他皱了皱小鼻子,却并没有丢掉,反而用指尖好奇地捻动着。
“哥……” 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孩童特有的疑惑,“娘……拿粮食……换……换石头粉……做……做香囊?” 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粮食是填饱肚子的,石头粉和这些臭臭的草根,怎么能换粮食?
秦凡睁开眼,看着弟弟那双充满不解的纯净眼眸。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用“祖先手札”搪塞,而是用最朴素、最贴近孩子认知的方式,缓缓说道:
“元化……知道……庄里……为什么……会死人吗?”
小华佗的小脸瞬间白了白,纯净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当然知道,那些被草席卷走、再也见不到的阿爷阿婆……
“因为……病气……瘟气……” 秦凡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真实感,“看不见……摸不着……但……会要命。”
他指了指墙角那堆药渣和晾干的草药:“那些……草……石头粉……混在一起……能……赶走……一些……病气……让人……少生病……”
他顿了顿,看着小华佗似懂非懂的眼睛,说出了最核心、也最赤裸的现实:“有人……怕死……愿意……用粮食……换……活命的机会。”
小华佗呆呆地看着兄长,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捻动的那一小撮鱼腥草根。怕死……用粮食换活命……这些冰冷的、属于成人世界的残酷法则,如同沉重的石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砸进他纯净懵懂的认知里。他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秦凡没有再解释。他知道,这些道理,需要时间和经历去消化。他只是看着弟弟手中那撮不起眼的、散发着土腥味的草根。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开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或许就系于这些散发着怪味的草芥,和那道士画符用的、刺鼻的黄色石粉之上。
薪火微弱,照亮的不仅是医道,更是这冰冷世道里,最卑微却也最坚韧的求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