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布衣,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朱翎镇定自若,瞳中火光如星如电、异常耀眼,“你炼药太久,需要歇息。我唤别的弟子替你守炉。”
“翎姑娘不必费心,小生自可应对。惟愿姑娘归来时,肯与我分说一二,此番江湖行迹,定超凡脱俗。”
方才的神机妙算,全靠朱三儿之前露的那手。那步法之妙,虽止于童戏,却终究太过惹眼,反使人一眼道破。
世事最妙,莫过于这冥冥因缘,丝丝牵引。他实在好奇,朱翎从何习得如此身法,又为何将之传授给一乡野顽童。
“本翎还以为你武功不济,早该想到敢走这一遭的人,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朱翎侧过脸去,语带幽怨。
“只是江湖凶险,人人自危。就算是那义贼‘云上翎’,又怎能保证自己不会有一天身陷囹圄呢。此番出行,吉凶难测。下次再遇你,或许……已在碑上题名。”
半转身形,立于灯火之侧,炉焰摇曳,映不清她面上神情。
她话中故设罪意,意欲叫他愧疚。布衣心知其意,仍难释怀胸中歉意。
无论如何,江湖就是险象环生,无人知明日几何。他怪自己非要多嘴,临行前还给她添堵。
朱翎心知得计,夜色难掩她眼底轻快笑意:“莫要愧疚,我不过玩笑几句,怎么会自己咒自己呢?他日再会之时,本翎自有数问,望你届时莫要像这般回避。”
话音落罢,她便拂袖而去,未曾回首。身形轻渺,如惊鸿掠影,向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纵去。
她心底却悄悄记下这位带来些许惊喜的苗疆大夫,暗自低语:明明是初识,为何觉得熟稔如旧?
*****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衣双眼微红,将昨夜所遇娓娓道来。
他枯守药炉,彻夜未眠,口舌却未见疲乏:“在你风花雪月的工夫,偏偏那最凶之事发生了。”
他手中捧着的那瓶酒红如血、粘稠若漆的药液,正是五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奇毒牵魂散。
刘靖闻言大骇,旋即神色窘然,面颊泛起微热。布衣句句在理,他纵想辩白,却也无从开口。
芸舫却不动声色,微沉玉面,恍若未觉布衣话中意有所指。
这小娘子比之朱翎更难应对。昨日一番痛陈,声泪交并,真假难辨,令人不敢轻判,绝非朱翎口中读书读坏了的书呆之流。
传闻她曾登朝堂、进言天子,又执笔《江湖录》,胸中机谋,当真不可估量。
布衣心念纷杂,半是揣度、半是戏言:若昨日自己不曾在场时,这傻兄弟应是早被她捏得死死了。
念及此,布衣悄悄侧目一瞥,只见芸舫低眉弄鬓,神色凝黯。这一瞬,他真切地看到了她那眉间阴云。
她仍有秘密未曾言说,虽似乎无关他俩,布衣心底还是多了层戒备。
眼下事态紧急,朱夫人已飞鸽传书各地掌门,还委托此地丐帮分舵的长老,将一份毒药的样品送至少林寺。
经少林方丈亲自验证,若此事为真,二十日内,各派齐聚华山,共议魔教余孽再起之患。麻烦接踵而至,愈加棘手,简直叫人无暇喘息。
太湖帮近来波澜未平,帮主身负重伤卧榻不起,帮主夫人亦为庶务缠身,难以分身,只得由少帮主刘靖代为出使,与飞燕阁共赴盛会。
偌大帮派,竟仅刘靖布衣两人应召,实是令人唏嘘。
待时未久,朱夫人再入议厅。数日来奔波劳碌,面上略显倦色,然神态依旧端严,气度不减。
“这次武林大会,我恐怕是不能亲去了。”朱夫人泰然自若,如叙晨风夜雨,波澜不惊。
布衣和刘靖闻言皆是一惊,连芸舫都面色黯然,眼神中多了一丝难掩之忧。
“时势多艰,各派皆需人手留守护宗,以防宵小乘隙而入。眼下长女外出未归,我须坐镇飞燕,以固本防变。”朱夫人决然释道。
她向芸舫郑重委任:“芸舫,此番大会,便由你代我出席。幸有刘靖与布衣同行,护你周全,娘也算放心。”
“小女定不辱使命。”芸舫允诺。刘靖和布衣也拱手立誓,愿护其安然无虞。
江湖事难两全,纵是朱夫人这般深谋远虑之人,亦有诸多无奈难言。
夫君早逝,因她而起,偌大阁业与一双稚女皆落她肩;昨日亲送长女踏入龙潭,今朝又将幼女目送远行。
虽百郁于心,身为一阁之主,唯有强自支撑,尽人事,听天命。
*****
烈阳当空,正午车厢热气腾腾,几若蒸笼。芸舫轻衫薄裳,却依旧汗湿得难受,手中古籍也读得兴味索然。
布衣正襟危坐,静候芸舫埋首书卷,唯愿她多读几页,莫与自己四目相对。
可她偏不。
芸舫抬眸,恰与布衣对视。若坐对面者为刘靖,尚觉自在;而今对坐之人,乃苗疆怪医,仅有一壶青梅酒的薄交。
然旅途冗长,沉默最为难捱。芸舫终下定决意,欲与布衣稍作寒暄。况且他师尊同家母交情匪浅,彼此熟稔也属理所当然。
“小女子素闻周公子医毒精湛,但细看下公子形貌年青,敢问贵庚几许。”
“小生今年二十又二。正是‘唇未留须,世事难托’的年纪。朱姑娘谬赞了。”
布衣含笑应对,寻思她所在乎的,应该不是他年纪,便话锋一转:“至于少帮主,方及弱冠。女子芳龄,最为机密,姑娘万勿对我吐露。”
芸舫掩唇轻笑,心中却暗生欢喜。她方忆起当夜竟未细问刘靖年岁,实觉疏忽;又惊觉二人竟同岁,不由微喜于怀。
她亦不忘戏言调侃布衣,如同其姊那般:“周公子果然周到体贴,想来已有不少佳人爱煞了你那三寸巧舌。”
“姑娘此言差矣。小生久习毒术,寻常女子避之不及;偶有胆大之人,见了彩衣,也多望而却步。”布衣苦笑一声。
“这张嘴长我身上,偏不得用,实在憋屈。恨不能交予少帮主,他年已及弱冠,至今未有红颜相伴,终日只知饮酒比刀,叫人替他忧心。”
芸舫听罢颇为受用,虽神情仍自持若冰,却难掩唇角欢意。
出乎布衣意料,她甚至大方分享《伤寒杂病论》唐本一卷。布衣虽对书中方理早已烂熟于心,然见此孤本珍稀,仍是爱不释手,更是完全抛开了对芸舫的成见。
行路间,在多少有些不道德的互通有无后,二人俨然成了同舟共济的战友。
惟独策马于外、顶着烈日的刘靖,被不着痕迹地出卖给了座中暗怀情愫的才女,浑然不觉。
*****
行至此地,终点将至。傍晚时分,三人已遥见华山巍峨,剑壁断崖,宛若神人以剑削山,凌空而立。虽为九月时节,山风猎猎,寒意袭人。
三人投宿客栈,订得两间上房。一路风尘仆仆,好歹歇脚之处不可太过寒酸,方显对己体恤。
夜未深,三人暂聚芸舫房中。彩衣安卧榻侧,轻蜷如螺。芸舫初见尚有几分排斥,如今却也渐觉此蛊温驯可亲,彩衣又一路身侧守护,她们之间生出几分难言亲密。
“一路风平浪静,倒显得太过顺遂。”布衣轻叹。刘靖亦颔首称是,忆及连日策马警惕在心,不料所遇最大之敌,竟只是头顶烈日炎炎。
思及日前诸般风波,越显此刻诡异非常,不由令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芸舫思索片刻,面色凝重:“我们未抵华山,说旅途一帆风顺还为时尚早。若那幕后之人忌惮我等反扑,此番安稳或许只是诱敌之计,待我们松懈,便趁隙而动。”
“正如这华山前最后一段路,正是下手良机。”
她顿言道,似是忌惮心中所念。“更可怖的是,他们或许并无意设障。如此轻视,或是自恃实力雄厚,根本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连武林大会亦不值他们一顾。”
刘靖和布衣听得心上一凛,眼前的阴谋太过庞大,深不可测,叫人愈想愈寒。
“细思数月来,江湖中各派频遭暗算,似有一股势力蓄意搅动风云。难道是为促成此番武林大会?可大会因布衣炼得旧教奇毒而开。此事全为巧合,他们又如何笃定?”
“或许他们会持续袭击,直到武林大会举行。”刘靖猜测道。
芸舫一怔:“刘公子此言不无道理。自大会风声传出,江湖间竟再无刺杀传闻,仿佛一夜之间尽归沉寂。”
然世间万象,皆有因由。眼下无论是谁,都想不到武林大会于敌有何益处。
“倘真如此,那人恐是在布一局大棋。”布衣轻声自语,“但苦心谋算至此,所为何求?”
无人应声,皆陷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