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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妃娇养小书生后,暴君疯了桑余祁蘅全文+番茄

玛丽苏狗蛋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南元三十四年,三皇子祁蘅,登基称帝。朝堂上下,正值百废待兴。有几只受了惊的燕子掠过宫墙,鸣叫后便隐入晦暗的夜。昨日落了一场秋雨,正好冲掉了几日前宫墙上的血。只是天一凉,桑余胸口的伤就疼——那是月前,为了祁蘅挡下毒箭而留的。箭上的毒废了她的身子,却也让她成了祁蘅最信任的人。桑余有时想,一个奴婢,换了天下至尊的一条命,应该也是值得的。更何况,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姑娘,您怎么又站在风口?”掌事姑姑林嬷嬷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太医说了,您这身子骨受不得寒!”桑余转身,烛光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温软地笑了笑。“无碍的。”她其实是想在这里或许能看见祁蘅,已经三日没见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来找自己...

主角:桑余祁蘅   更新:2025-05-28 15: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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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桑余祁蘅的其他类型小说《废妃娇养小书生后,暴君疯了桑余祁蘅全文+番茄》,由网络作家“玛丽苏狗蛋”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南元三十四年,三皇子祁蘅,登基称帝。朝堂上下,正值百废待兴。有几只受了惊的燕子掠过宫墙,鸣叫后便隐入晦暗的夜。昨日落了一场秋雨,正好冲掉了几日前宫墙上的血。只是天一凉,桑余胸口的伤就疼——那是月前,为了祁蘅挡下毒箭而留的。箭上的毒废了她的身子,却也让她成了祁蘅最信任的人。桑余有时想,一个奴婢,换了天下至尊的一条命,应该也是值得的。更何况,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姑娘,您怎么又站在风口?”掌事姑姑林嬷嬷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太医说了,您这身子骨受不得寒!”桑余转身,烛光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温软地笑了笑。“无碍的。”她其实是想在这里或许能看见祁蘅,已经三日没见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来找自己...

《废妃娇养小书生后,暴君疯了桑余祁蘅全文+番茄》精彩片段

南元三十四年,三皇子祁蘅,登基称帝。
朝堂上下,正值百废待兴。
有几只受了惊的燕子掠过宫墙,鸣叫后便隐入晦暗的夜。
昨日落了一场秋雨,正好冲掉了几日前宫墙上的血。
只是天一凉,桑余胸口的伤就疼——
那是月前,为了祁蘅挡下毒箭而留的。
箭上的毒废了她的身子,却也让她成了祁蘅最信任的人。
桑余有时想,一个奴婢,换了天下至尊的一条命,应该也是值得的。
更何况,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姑娘,您怎么又站在风口?”
掌事姑姑林嬷嬷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太医说了,您这身子骨受不得寒!”
桑余转身,烛光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温软地笑了笑。
“无碍的。”
她其实是想在这里或许能看见祁蘅,已经三日没见他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来找自己。
桑余伸手接过药碗,闻着苦味不由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喝完了。
“多谢嬷嬷。”她轻声说,药汁的苦涩还在舌尖沁着,有些难受。
窗外忽然传来宫女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陛下明日要定下贵妃人选。”
“定是桑姑娘无疑,这些年她为皇上挡了多少明枪暗箭,好生生的一个姑娘......就算出了宫也没办法再照顾自己了。”
“那也不一定,桑姑娘之前和大皇子......”
“你们几个,”林嬷嬷不知何时走到窗边,面色冷透地站在那里:“揣测圣意,不怕被割了舌头?”
林嬷嬷动怒的时候一张脸森冷得渗人,小宫女慌忙四散离开。
桑余没计较,她这些年杀过的人太多,有些临死前恨她辱她,她似乎已经习惯了。
她也从未奢望过那个位置。
从前,她只求能继续站在他身后,哪怕只是做一个无声的影子。
但是,那个人又对她许诺了。
那不是一次的承诺。
而是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对她说,会待她好,会娶她,会给她一生一世。
那些年,他们在废宫里苟延残喘的那些年,他说过,他的身边只有她,以后也是。
所以,桑余有些期许。
“嬷嬷,不必动怒,都是些小丫头,不懂事的。”
“姑娘,你可别听那些碎嘴的。”林嬷嬷关好窗,替她拢了拢衣襟,“陛下心里有您,这些年您吃的苦,他都记着呢。”
桑余没再说话,记忆回溯到三个月前那个雨夜,祁蘅决定谋反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的身后依旧只有她。
他们都明白,自此便是生死一线。
祁蘅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生死未卜,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桑余听他说完,摇了摇头。
她这一辈子,从惠嫔娘娘叮嘱她要保护好祁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心要跟着他一辈子了。
所以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一如既往地乖顺安静:“奴婢誓死跟随殿下。”
他似乎是很感动,第一次牵住她的手,对她说:“阿余,若我登基,定不负你。”
当时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的,像桑余的心跳。
祁蘅说:“大哥我始终无从下手,阿余,你帮帮我。”
当时的桑余抬头看他,眼里有些茫然,彼时她还不懂祁蘅是叫她如何帮......
林嬷嬷絮絮叨叨地整理着床铺:“姑娘早些歇息吧,明日册封大典,您可是要站在皇上身边的。”
桑余回过神来,过去顺从地躺下。
蜡烛灭了,桑余却又在嬷嬷离开后睁开了眼。
她睡不着。
心里的事太多,像一团棉花一样糊在胸口。
桑余的枕头底下还放着匕首。
这是以前杀机四伏时落下的习惯,如今已经脱离了那样的习惯,却也改不掉。
毕竟如果没有这个习惯,她和祁蘅早就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废宫里。
桑余在想,祁蘅会不会不再需要自己。
烛花忽然爆了一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姑娘,桑姑娘!”
小太监进福慌慌张张地撞开门,“出事了!”
桑余瞬间绷紧神经,从床上下来,手探进枕头握紧了匕首:“皇上怎么了?”
“不是......是......”进福喘着粗气,“皇上八百里加急,召回了北寒部落的陆夫人!”
“陆......晚宁?”
那个......自幼和祁蘅青梅竹马的陆家千金。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刺入桑余的心脏。
桑余一点点松开了匕首。
“陆晚宁要回来了?”
进福点头如捣蒜:“正是!听说皇上派了禁军统领亲自去接,还准备了椒房......”
桑余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而迟缓地站了起来。
椒房,那是皇后之礼。
“姑娘......您没事吧?”进福怯生生地问。
桑余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无措。
她后知后觉地扯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门关上的一瞬间,桑余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扶住桌沿。
铜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苍白、憔悴。
二十五岁,对于宫女来说已是高龄,更何况是一个满身伤残的暗卫。
而陆晚宁呢?
她始终记得那个女子,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是祁蘅年少时在太学院就倾慕的千金闺秀。
后来陆家获罪,陆晚宁被发配北寒,嫁给了一个部落首领。
只是那首领没几天就战死沙场。
“守寡三年。”桑余喃喃自语,“也就三年前,他突然决定谋反。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着她......”
宫外传来礼乐声,册封大典的乐师已经开始准备了。
桑余缓缓滑坐在地上,后背的烫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忽然想起祁蘅登基前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余,这些年辛苦你了。”
当时她以为那是承诺的开始,现在才明白,那是告别。
那是安慰。
那是在说:“桑余,你已经没什么用了。”
是啊,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桑余昨夜就这么蜷缩在窗边的矮榻上睡着了。
东方天色渐白,林嬷嬷进来了,惊呼一声:“我的姑奶奶啊,您怎么就这样睡下了?”
桑余被林嬷嬷攀扶着起来,腿早就麻了。
“瞧瞧这脸色,苍白的紧,可得吃点东西。刚刚陛下宫里的公公来请过了,咱们可不能误了时辰。”
桑余这才想起,对啊,今天,还要去迎接册封。
“姑娘可要梳妆得漂漂亮亮,让陛下一眼就瞧见了您!”
林嬷嬷说这话时满眼的期待,仿佛终于看见自己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
她知道桑余苦了二十几年,老天有眼,也不该让她继续苦下去了。
桑余轻柔地笑了笑。
其实自己多么惨不忍睹的模样,祁蘅都见过了。
她自然也记得第一次见到祁蘅时的情景。
那年她七岁,被惠嫔娘娘从暴风雪中带回宫中。
惠嫔是北狄的亡国公主,一身傲骨,所以是被先皇强纳为妃的。
桑余第一次见到那样坚韧的女人。
彼时,她只是在天子脚下一个乞讨的孤儿。
惠嫔救了她,收养了她,给了她名字。
她的名字取自惠嫔母国,一种叫桑椹的药材。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祁蘅。
一个小小的少年,比她还要小两岁,漂亮但阴郁,面色苍白的就像深宫里的雪霜。
惠嫔不受宠,连带着祁蘅也不受重视。
他们住在最偏远的废宫里,冬日里连炭火都时有时无。
桑余便常常抱着小祁蘅,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寒。
“阿余姊姊,我冷。”小小的祁蘅总是这样呢喃着,往她怀里钻。
“殿下别怕,阿余在呢。”她也总是这样回答,像惠嫔教她的那样。
惠嫔去世那晚,风雪特别大。
弥留之际,惠嫔将一枚玉坠挂在桑余脖子上:“阿余,用你的命护住蘅儿,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十二岁的桑余在惠嫔床前磕了好多响头,直到额头都出了血。
从那天起,她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她看见过少年祁蘅被其他皇子按在泥水里殴打的样子;看到他被太监故意端来的馊饭气的发抖的模样;看到他在无人处抱着惠嫔留下的旧衣无声哭泣的背影......
每一次,都是她挡在他面前。
起初是用身体,后来是用剑。
惠嫔的侄子——那位隐姓埋名的北狄剑客教会了她杀人的技艺。
“阿余,我只有你了。”
十五岁的祁蘅在又一次被欺辱后,抱着她,眼中闪烁着阴郁的火光,“这宫里,我只有你了。”
桑余胸口一阵刺痛。
那时的祁蘅,眼中只有她。
记忆突然跳转到三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大皇子醉酒闯入她的居所,暴戾地撕扯她的衣衫。
“一个贱婢也敢反抗本殿下?”大皇子油腻的手掐着她的下巴,“等本殿下玩够了,就把你赏给侍卫们......”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挣扎着够到烛台的,如何毫不犹豫地将火焰引向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让人作呕,如今偶尔还会梦到。
“宁可烧死自己也不让我碰?”大皇子嫌恶地甩开她,“真是晦气!”
她蜷缩在燃烧的床幔间,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直到祁蘅破门而入,用棉被裹住她燃烧的身体。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祁蘅失控。
他抱着她,浑身发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那一夜后,祁蘅变了。
他开始参与朝堂政斗,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而桑余,则成了他暗夜中的利剑。
记忆中的血腥气突然浓重起来。
她看到自己潜伏在屋檐下,割断一个又一个政敌的喉咙;看到自己在雨夜中与刺客厮杀,右腕被挑断手筋时的鲜血;看到自己饮下那杯明知有毒的酒,只为替祁蘅试出二皇子设下的陷阱......
看到,为了祁蘅,他虚与委蛇的在大皇子身边待了三个月。
每一次重伤醒来,祁蘅都会守在她榻边,亲手为她换药。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伤口,眼中盛满她误以为是爱意的心疼。
“阿余,再忍忍......”他总这样说,“等我们......”
“我们”,这个词曾让她甘愿赴死。
直到陆晚宁出现。
记忆的画面转到太学院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陆晚宁一袭白衣,在梨花树下抚琴。
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美得不似凡人。
桑余站在祁蘅身后,第一次看到他眼中迸发出那样明亮的光彩。
那不是看她时的眼神,不是感激,不是依赖,而是一种她从未得到过的、纯粹的倾慕。
“那是陆尚书家的千金。”身旁的小太监小声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第一才女呢。”
桑余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茧子的手,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后来,她常常看到祁蘅借故去太学院,只为远远看陆晚宁一眼。
看到他偷偷临摹陆晚宁的诗作。
看到他得知陆家获罪时彻夜难眠。
再后来,陆晚宁被发配北寒,嫁给了一个四十岁的部落首领。
桑余以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会随着时间淡去。
直到昨晚——
“皇上八百里加急,召回了北寒部落的陆夫人!”
昨夜进福的声音犹在耳边。
桑余攥紧了胸前的玉坠,惠嫔冰凉的手指似乎还停留在她的皮肤上。
“用你的命护住他......”
她做到了,用尽了一切,护住了他。
可谁又来护住她呢?
东方既白,晨钟响彻宫闱。
桑余侥幸的想,三年前的一面之缘,总该抵不过自己这十八年来的朝夕相伴。
“姑娘!”林嬷嬷一脸慌张的快步进屋,“陆夫人的车驾已经到了玄武门!皇上......皇上亲自去迎了!”
桑余的手一抖,玉梳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姑娘,您......要不要去看看?”林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桑余回过神来,迟缓的摇摇头,先弯腰捡起断梳。
这是去年生辰,祁蘅送她的那把象牙梳。
怎么就断了......
这把梳子跟着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损伤半分,怎么会摔一下就断了?
桑余的心没来的疼了疼。
远处传来鼓乐声和重臣朝拜的声音。
“听说陆夫人守寡后日子很不好过,部落里的人一直苛待她。”
“皇上这是心疼了。”
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又飘进窗来,许是他们发现伺候的这位姑娘脾气性子软,许是愈发的肆无忌惮。
阿余,愿你青丝常驻,岁岁安康。
桑余忽然想起了祁蘅说过的话。
他当时这样说,还亲手为她绾发。
可如今,青丝依旧,人心已变。

金銮殿上,青烟在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
祁蘅端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殿侧那处空位——桑余的位置。
祁蘅心中有些不悦,桑余从没有拖延过。
往日他在的地方,桑余总是第一个到,安静地站在他视线可及之处,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今日这般重要的册封大典,她竟然迟来?
礼部尚书已经捧着圣旨等了半刻钟,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祁蘅微微蹙眉,抬手示意开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氏有女名晚宁,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着册封为贵妃,赐居长乐宫!”
祁蘅的目光望过去,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陆晚宁一袭素衣跪在殿中,低垂的脖颈白皙优雅。
三年北寒风霜并未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脆弱。
“臣妾,谢陛下隆恩。”
她抬头,目光与祁蘅交汇。
祁蘅想起年少时在太学院初见,她也是这样跪坐在琴案前,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接下来是几位重臣之女的册封。
祁蘅机械地听着礼官宣读,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这些女子背后代表的势力,才是他真正要纳的“妃嫔”。
“至于桑氏......”礼官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疑。
殿中一阵微妙的寂静。
祁蘅抬眼,这才发现桑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门口。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祁蘅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
桑余从未用过这样疏离的眼神看他,方寸之间,仿佛树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陛下,桑氏原为宫女,若册封为妃,恐有不妥......”一位老臣出列谏言。
其余人纷纷附和。
“是啊,这桑氏,先前与罪皇子纠缠不清,如今册封已是陛下仁慈,若是位份太高,难免落人口舌。”
他们是早有打算。
没有人会想让一个不择手段的宫女和自己的女儿争宠。
祁蘅看了过去,这都是当初跟着祁蘅的肱骨大臣。
他倒是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只是......
祁蘅看到桑余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抚上右腕——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他记得那右手是如何废掉的。
几年前一个雪夜,二皇子派来的几个刺客潜入王府,桑余为护着藏起来的他,右手手筋被生生挑断。
此时,桑余也在看他。
祁蘅知道她那一次背叛的原因,这一年她背负的所以猜测与诋毁,祁蘅也都知道。
“就先封为婕妤吧。”
祁蘅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冷静得不像话,“赐居,清梧院。”
他看到桑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清梧院是宫里最偏远的院落,靠近冷宫,常年阴冷潮湿,对她的旧伤最是不利。
桑余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后来听到有人唏嘘的议论声,才慌忙弓下身子。
“臣妾......领旨谢恩。”
——
册封大典结束后,祁蘅独自站在御书房窗前。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新晋妃嫔们迁宫的喧闹声,乐曲声此起彼伏。
欣欣向荣的宫殿,仿佛几日前不曾有过血色。
长乐宫方向灯火通明,而清梧院那边,只有一盏孤灯如豆。
“陛下,陆贵妃派人来问,您今晚......”太监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
祁蘅回过神来:“朕晚些过去。”
他突然很想见桑余。
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桑余见过他最不堪的样子——就连在她被其他人欺凌后,他除了愤怒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把她送到了那个人的府里。
即使如今他已是九五之尊,再也不用面对那些耻辱的过去。
除了她,曾经的人都杀干净了。
桑余应该明白。
她也从来都不是计较位份的人。
她曾为他挡箭时连命都可以不要,自然也不会在乎一个虚名。
这个认知让他心安理得地转身,朝长乐宫走去。
——
清梧院内。
“娘娘,您吃点东西吧,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林嬷嬷捧着食盒,声音哽咽。
从册封大典回来,桑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仿佛一尊雕像。
“嬷嬷,你说,”桑余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娘娘当年让我用命护着他,我做得好不好?”
林嬷嬷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抹泪。
她也是没想到,陛下竟然只给了桑余一个婕妤的位份。
桑余突然笑了,伸手取下挂在颈间的玉坠——惠嫔留给她的唯一信物,轻轻放在桌上。
“嬷嬷,你帮我收好。”她站起身,“我想一个去人走走。”
夜风刺骨,桑余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太液池边。
这里是她第一次为祁蘅杀人的地方——那个想推祁蘅落水的太监,被她一剑穿心。
池水映着冷月,像一块巨大的墨玉。
桑余低头看着水中倒影:二十五岁的自己,右手残废,后背布满狰狞的疤痕。
而长乐宫里的陆晚宁,依然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三年过去,她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只是眉间添了一抹忧郁,更显得我见犹怜。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了今日在册封大典上祁蘅眼中的闪烁是什么。
不是愧疚,不是怜惜,而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
她是他不堪过往的见证,是他想抹去的活证据。
一滴泪砸在水面上,涟漪荡碎了月影。
桑余想起最后一次为祁蘅杀人那次,她胸口中了箭,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
他哭着说:“阿余,别死......你若死了,这世上就再没人真心待我了......”
如今她还没死,他却已经找到了新的“真心”。
远处传来丝竹声,是长乐宫的夜宴开始了。
桑余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哭得无声无息。
这偌大的宫殿,连哭声都会吞没。
原来心心念念的情爱都只是幻影,她只剩身后的这座清梧院。
这座,她用命换来的,清梧院。
她将来要活着一生一世的地方。
桑余捏紧了掌心,她不要......不要悄无声息的死在宫中。
至少,不要死在他眼前。

清梧院湿气重,晨露的冷意始终散不尽。
清梧院已经开始了忙碌洒扫,倒是比刚搬进来时要热闹一些。
桑余坐在铜镜前,拿着一支漂亮的红玉簪子在发间比了比。这一辈子从没有戴过这样珍贵的物件,她仍觉得不习惯。
以前都是宫女打扮,或是将头发都藏起来方便刺杀。
她有一次看见一位娘娘精致的簪子,桑余有过一瞬间的晃神,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也能有一支漂亮的簪子......
“娘娘,该用早膳了。”
林嬷嬷端着食盘进来,桑余急忙把簪子扣在了桌子上。
嬷嬷却是瞧见了,她笑着上前,拿起刚刚的簪子戴在了桑余的头上。
“娘娘生的漂亮,配上这些物什儿更是花容月貌,应该多戴。”
桑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苍白似乎的确添了几分娇色。
“谢谢嬷嬷。”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尖细的通报:“皇上驾到——”
林嬷嬷手一抖,惊道:“陛下!”
祁蘅大步踏入内室,看到桑余背对着门口,单薄的身影像是一张宣纸,随时会碎裂。
他心头一紧,随即又被莫名的烦躁取代。
“阿余。”他沉声唤道。
桑余缓缓起身,跪下行礼:“奴......”
她回过神来,改口道:臣妾参见陛下。”
册封大典过去了十几天,他终于想起自己了。
祁蘅眉头皱得更紧,上前一步想扶她起来,却见桑余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自己站了起来。
“陛下亲临,臣妾惶恐。”
她垂着眼帘,声音恭敬而疏离。
祁蘅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指节捏得发白。
“那日册封大典迟来,你不想解释解释?”
桑余睫毛轻颤,依旧低着头。
原来,他是来问罪的。
“臣妾知罪。”
祁蘅一怔,缓缓冷笑,“你现在,倒是把这些话拿捏的得当,一辈子的奴样。”
永远低着头,永远逆来顺受,像一团没有骨头的软泥。
他本就是帝王血脉,如今一层玄色长袍,不怒自威,像一座压迫的石像,桑余如今再看他时,要使劲仰头。
“北寒三年,晚宁独自打理行宫上下,从未出过差错。”他不自觉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你却在这么重要的册封大典上拖延怠慢。”
桑余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仍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陛下教训的是。”
祁蘅看着她这副模样,胸口愈发窒闷。
“桑余。”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我封你为婕妤,你就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桑余一怔,她其实没有听太懂。
是因为朝堂上下对自己议论纷纷,所以他......可他明明知道,她被送往大皇子处是为了什么。
她缓缓终于抬起头,眼中一片死寂,像过往多年一样,露出一个想让他安心的笑:“臣妾明白了。”
“清梧院偏远安静,正适合臣妾养病。过去的事臣妾早已忘了。”
祁蘅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怨恨或委屈,却只看到一片荒芜。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越发烦躁。
“好。”他转身向外走,“朕还有公事处理,过几日再来看你。”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心里会越来越烦闷。
直到祁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桑余才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般跌坐在椅子上。
林嬷嬷慌忙上前,欲言又止:“娘娘,您......”
桑余缓缓开口:“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她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帝心如渊,什么叫伴君伴虎。
可他应该知道,她从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桑余刚拿出回惠嫔留给她的玉佩,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贺昭仪到——”
桑余眉头一皱,急忙将玉佩收进袖子里。
她怎么会来?
话音一落,贺昭仪却已带着两名宫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贺明兰,礼部侍郎之女,可却是出了名的张扬肆意,以前就心悦祁蘅,还常来宫里找他。
也就是这样,祁蘅背后才有了礼部的扶持。
她曾经来找祁蘅时,就对桑余生出厌恶。
只是碍于祁蘅对她的袒护,所以一直忍着,如今终于是等到了机会。
“瞧瞧,桑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贺昭仪一身华服,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对桑余假意搀扶。
桑余行礼:“见过贺昭仪。”
贺昭仪看她这幅顺从的模样,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上位坐下。
“免礼吧。别怕啊,本宫今日来,只是想与妹妹叙叙旧。”
她特意加重了“妹妹”二字,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
她一直以来都因祁蘅对桑余的不同而记恨在心。
桑余心知来者不善,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应对。
“不知昭仪想聊什么?”
贺昭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但随即皱起了眉。
“听说皇上刚来过?”她故作意味地挑眉,“那妹妹这茶泡的可真是欠火候了,要如何招待圣驾?”
桑余正要去换,贺昭仪却突然握紧了杯子没松开。
桑余抬眼看她,只见她缓缓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也难怪,难怪陆贵妃曾经在北寒行宫住的那三年......”
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皇上每年都会去一次,原来是因为你这般不懂事。”
桑余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袖,那枚玉坠硌得掌心生疼。
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人用钝器狠狠击中了她的后脑。
“每年......前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颤抖着。
贺昭仪满意地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可不是嘛。听说陆贵妃在北寒行宫独居的小院,种满了皇上最爱的海棠。每年花开时节,皇上必定会去——”
“昭仪娘娘,您......”林嬷嬷打断,却被桑余抬手制止。
桑余缓缓站起身,衣袖下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枚玉坠。
她记得,就是从三年前的春日开始,祁蘅有了微服私访的习惯,也不让她跟随。
那一去就是半月,回来时衣襟上沾着淡淡的海棠香。
她当时还傻傻地问:“陛下何时喜欢上海棠了?”
他怎么说来着?
“路上偶遇一片花海,觉得新鲜。”
多可笑啊。她为他挡过刀剑,为他杀过政敌,却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而那个远在北寒的陆晚宁,却早已在他心里种下了一片花海。
“娘娘......”林嬷嬷担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桑余却突然笑了,笑声浅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桑妹妹这是怎么了?”贺昭仪故作关切,“莫非......这些皇上从未告诉过你?”

桑余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却仍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婕妤今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
贺昭仪冷笑一声,“桑余,你以为皇上把你放在这偏远之地是为了什么?”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桑余,“是因为你太碍眼了!若不是皇上心软,一个贱婢,还是一个背叛过他的贱婢,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贺昭仪,我家娘娘体弱,您这般......”林嬷嬷忍不住出声制止。
可话还没说完,贺昭仪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将林嬷嬷打倒在地:“贱婢!本宫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桑余终于变了脸色,上前扶起林嬷嬷。
她冷眼望过去,眸子啐了血一般:“贺明兰!”
要是放在以前,贺昭仪或许会怕。
但现在......她已经知道桑余是个废人了。
她猛地抓住桑余的右手,用力捏住那残废的手腕。
“没记错的话,当年就是你这只手拦着我不让见皇上,刻意在我面前显摆,对吗?”
剧痛从伤口传来,桑余额头渗出冷汗,倒吸一口冷气。
“装什么清高?一个被人耍的团团转的蠢货!”
她凑到桑余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用完了就丢的刀!”
桑余抖了起来,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祁蘅登基那夜的血流成河。
她为他挡下的那一箭。
还有他抱着她痛哭说“别死”的样子......
“不是的......”她喃喃道,声音细如蚊呐。
他们之间,至少,是有一丝真情在的。
她也没有背叛过他,那是因为......
“你还真是可怜。”贺昭仪掩唇轻笑,“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她一把甩开桑余的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暗卫,怎么配与我们这些世家贵女平起平坐?”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剜进桑余的心。
“不可能......”她喃喃道,“他说过......他说过的......”
他说过什么?说过只爱她一人?说过要立她为后?还是说过要和她生儿育女?
现在想来,那些话竟一句都不曾明确说过。全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只是说,一生一世。
至于是什么样的一生一世,他没有说。
把她丢在这个地方,也是一生一世。
“娘娘!”林嬷嬷慌忙扶住她。
贺昭仪总算满意,笑着问:“怎么?说到痛处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本宫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认清自己的位置。一个废人,就该有废人的样子。”
桑余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贺明兰。”她直呼贺昭仪的名字,声音冰冷,“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贺昭仪一怔。
“因为我足够狠。”桑余缓缓站起身,看着她:“就比如......就算我现在武功尽失,可若是下定主意让你走不出去,也有一百种方式。”
贺昭仪脸色大变:“你做什么?!”
“世家贵女?”桑余步步逼近,“你也说过,我一个奴婢,能带着你同归于尽,也不算吃亏。”
贺昭仪踉跄后退,面色发白:“你......你......”
“滚。”
桑余只说了一个字,贺昭仪如蒙大赦,仓皇逃离。
直到她走了,桑余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哭泣。
林嬷嬷抱住她:“娘娘,您这是何苦......”
桑余却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如鸦啼:“嬷嬷,你说得对......我何苦呢?”
她抬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清梧院的阴冷,“我早该明白的......从他喜欢陆晚宁的那一天起,我就该明白......”
她颤抖着解开衣带,露出胸前狰狞的疤痕:“这一道,是为他挡的刀。”又指向肩膀,“这一处,是为他挨剑......”
最后抚上残废的右手,“这里,也是为他断的......”
林嬷嬷泣不成声:“娘娘别说了......”
窗外,一片枯叶飘落,悄无声息地坠入泥土。
她缓缓展开紧握的右手,那枚惠嫔留下的玉坠已被鲜血染红——
不知何时,她竟将它生生捏碎了。
“娘娘!您的手!”
桑余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碎片。
“我还清了......”桑余的声音越来越低,“惠嫔娘娘,您的债,我还清了......”
桑余想明白了,她该走了。
一把断刀,是不该留在这里的。
林嬷嬷无言以对,只能抱着她痛哭。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清梧院的秋天,似乎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
——
桑余将碎裂的玉佩一角拼好,用丝帕仔细包起。
手上的伤口还在细细密密疼,林嬷嬷看着着急,生怕落下了疤。
这话倒是让桑余露出笑意。
“嬷嬷,你忘了吗,我这个身子,最不缺的就是伤了。”
嬷嬷一怔,无声地抹了眼泪。
林嬷嬷是惠嫔还在时的贴身宫女,惠嫔殁了后她去了别的妃子宫里,但也一直在照顾着祁蘅和桑余。
这些年,她虽然没有像桑余那样时时伴着祁蘅,可也是顶着杀头的危险帮了他们不少。
所以,宫里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桑余究竟为祁蘅付出了多少。
桑余对着铜镜整理衣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唯有眼底,是即将要决绝的平静。

“娘娘当真要去见皇上?”林嬷嬷红着眼眶为她系上大氅。“若是激怒了皇上,恐怕......”
桑余将锦盒收入袖中,“这玉佩是惠嫔娘娘临终托付给我的信物,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秋日的宫道铺满落叶,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天的太阳真好,天气好的时候,祁蘅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如果那个人心情好一些,说不定就会很快让自己离开了。
昨天贺明兰走了后,桑余一直在哭。
哭过以后的桑余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一直以来,在这宫里孤孤单单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祁蘅是陆晚宁的。
他在意的是她。
只有她不属于这里,就像自己的名字,多余。
桑余还记得,很多年以前,她问祁蘅喜欢什么花。
祁蘅说什么花也不喜欢,那种东西,华而不实,看见就想碾碎。
原来是骗自己的。
他喜欢海棠。
这种小事,为什么也不说实话呢?
她当时还给他讲:“娘娘的母国有一种桑余花,可以入药,就是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当时,祁蘅说了一句什么呢?
“那我就喜欢桑余花。”
他那个模样很认真,明明,两个人都在宫里关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桑余花长什么样子。
桑余望着远处金銮殿的飞檐,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入宫时,那时屋檐也是这样的高,好像一口井,掉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那一年,桑余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胆怯地跟在惠嫔身后亦步亦趋。
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满手血腥的杀人工具。
转过御花园的假山,前方突然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一队禁军迎面而来,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色轻甲,腰间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桑余脚步一顿。
季远安。
曾经鲜衣怒马的季家小侯爷,如今已是禁军统领。
他比从前更加挺拔俊朗,眉宇间却再不见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凌厉。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季远安明显怔了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桑婕妤?”
他刻意加重了“婕妤”二字,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桑余垂下眼睫,不欲与他纠缠,侧身欲走。
“站住。”季远安突然开口,语气漫不经心,“昭仪以下妃嫔见到禁军统领,应当行礼,桑婕妤在宫里这么多年,不知晓礼数吗?”
他身后的禁军齐刷刷停下脚步,铁甲作响。
桑余深吸一口气,缓缓福身,只想赶紧离开:“见过季统领。”
秋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
“看来桑婕妤,你这宫里的规矩,还没学好。”
“季统领何必为难我。”她声音很轻,“你我之间,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季远安突然笑了,笑声里却带着狠意,“桑余,你当年杀我季家人时,可曾想过今日?现在和我说无冤无仇?”
桑余指尖微颤。
是两年前的事了,季家暗中支持二皇子谋反,她奉祁蘅之命清除叛党。
那夜她手起刀落,血染罗裙,却不曾想那些暗卫中有季远安的亲信。
“那是皇命。”她低声道。
“皇命?”季远安猛地逼近一步,身上铁甲寒意逼人,“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凝视着她,冷笑更甚,“可惜啊,刀山血海,最后却只能做个婕妤,莫不是因为......你还跟过大皇子,陛下心有芥蒂?”
桑余静静站着,任由他的羞辱如刀般剐在心上。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讽刺,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当年那个说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季远安是桑余曾经见过的,最单纯的少年了。
他知道自己烧伤时,会偷偷溜进宫里送药,给她带爱吃的青团。
还会因为祁蘅对自己言语重了和他打架。
身上永远沾满了泥点子,比她和祁蘅岁数都小,就是个毛小孩。
直到那天晚上,季远安在门外亲眼看见她杀了一院子的人时——
那一刻,少年的眼里只剩下惊恐。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桑余回过神来,竟在此刻没有半分和季远安争吵的力气。
本来就是她对不起他。
她骗了他。
他曾经对自己好,只是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小宫女。
“说完了?”她抬眸看他,“我可以走了吗?”
这副平静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季远安。
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凭什么一点亏欠的模样都没有?
季远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就这么不在乎?他们说的,还真是没错!”
说的是什么,桑余也猜出来了。
一条走狗,一个趋炎附势的贱婢。
“季远安。”桑余猛地抽回手,“今时不同往日,请你自重。”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季远安头上。
看来她真的,要打算和自己断得干干净净。
凭什么?
明明是她骗了自己,一个刽子手,要断,也应该是他先断。
季远安脸色铁青,指尖微动。
“你这是在忤逆本统领?”
他似是就想逼着她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愧疚来,冷声道:“跪下。”
桑余站着不动。
“我让你跪下。”季远安重复:“禁军统领有权惩戒不守宫规的嫔妃。”
周围的禁军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劝阻。
一向肆意大度将军怎么对一个妃子如此苛刻?
桑余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他们都不是曾经的少年了。
桑余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是多耻辱的事,于是点了点头,缓缓屈膝,膝盖落在了地上。

桑余真的当季远安的面跪下去时,季远安的眸子猛地缩了一下。
他以为她会反抗,会像从前那样倔强地瞪着他,甚至拔剑相向。
——就像她为祁蘅杀人的那个夜晚一样,她一直都是冷的,倔强的。
可她就这么跪下了,安静得像一片落叶。
“桑余......”季远安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了?”
秋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
她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问:“我本就是奴婢出身,季统领忘了吗?”
季远安胸口突然一阵刺痛。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桑余。
那个会在他练剑受伤时板着脸给他包扎,会告诉他好好念书好好习武,会在他被父亲追进宫里打板子时护着他的桑余去哪了?
“你不是会武功吗?”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你不是能为了那个人手上染血也不在乎吗?现在装什么柔弱?!”
桑余轻轻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季统领说笑了,我早就......提不动剑了。”
她右手的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针一样扎进季远安眼里。
提不动剑了,是什么意思?
季远安咬紧牙关,不对......她又开始骗他了。
她一身的武功,怎么会提不动剑?
季远安像是被激怒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泛冷。
“别想再让我相信你。桑余,我说过,你会有报应,你的报应来了!你爱的人,从来都没有对你动过一分一毫的心。”
桑余没回话,甚至扬起了笑,她觉得很有道理,这的确是她的报应。
“你笑什么?怎么?你还要继续恬不知耻地喜欢他,还要上赶着做他的狗?”
季远安怒其不争。
他只是不想让她再喜欢祁蘅了。
可是恨意在胸腔里搅和,话说出来就变成了能伤人的刀子。
“是啊。”
桑余忽然开口。
季远安猛的一怔,有一瞬间的晃神。
“是,我曾经喜欢他。”桑余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血肉,“但现在不喜欢了。”
她垂下眼睫,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桑余很认真地说:“我再也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会再喜欢......不该喜欢的人了。”
她本来就是捡回来的,不属于这个宫里的任何一处。
就算祁蘅是落魄的皇子,那他也是皇子,不是她能肖想的。
“桑余,你......”
桑余还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冷香随风飘来。
桑余浑身一僵,缓缓回头——
祁蘅就站在三步之外,玄黄色的衣角被秋风掀起,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人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可又像是横亘着什么,隔在他们之间。
祁蘅身后跟着的侍卫太监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片压抑死寂。
“陛下......”季远安微微颔首,收敛了情绪,躬身行礼。
祁蘅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死死锁在跪在地上的桑余身上。
桑余也在看他。
但只看了一眼,什么解释也没有,甚至......没有求助。
他们两个,就像毫不相干的生人。
祁蘅的目光从桑余身上移开,转向季远安:“怎么回事?”
季远安垂眸,声音冷硬:“回陛下,桑婕妤冲撞禁军,臣......正在教她规矩。”
想到刚刚桑余的软弱,季远安就觉得愤怒,又说了一句:“是她自己跪下去的。”
秋风卷着落叶在三人之间打着旋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看皇帝会如何处置——毕竟桑余曾是陛下最亲近的人。
祁蘅却突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原来如此。”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桑余,声音轻飘飘的:“既然这么喜欢跪,那就跪着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正好合了你这一身的奴骨。”
这句话像一把刀,一下子狠狠扎进桑余心口。
祁蘅转身,对季远安道:“季卿,随朕去御书房。”
季远安怔了怔,下意识看向桑余,却见她已经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罢了,罪有应得。
“是。”他最终应了声,跟着祁蘅离去。
她眸子顿了顿,却仍挺直脊背,只是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那个装着玉佩的锦盒——还没来得及给他呢。
——
祁蘅踏入御书房,殿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他背对着季远安,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案几上的奏折,指节微微泛白。
季远安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看出这位皇帝,是在克制着什么。
“季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今日之事,是你越界了。”
季远安垂首而立,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祁蘅眼底寒光凛冽,一字一句,微微沙哑:“朕让你统领禁军,不是让你去为难一个手无寸铁的嫔妃。”
季远安抬眸,直视帝王的目光:“陛下是说桑婕妤?”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可她不是您亲口说的——‘奴骨’吗?”
“放肆!”
祁蘅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那是我和她,你算什么?”
季远安怔了怔,他也感觉出来了。
当了皇帝的祁蘅,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对桑余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所以,那个女人方才那样卑微,真的是被抛弃了吗?
季远安胸口一阵悲凉,抬眼看向祁蘅,分毫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何必动怒?您和臣......不都是一样的吗?”
“一样?”
“是啊,”季远安轻笑,“您不也在欺负她吗?”
祁蘅瞳孔骤缩,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季远安继续道:“她给您当了那么久的刀,您却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她;您明明知道她性子倔,却偏要逼她低头......”他抬眸,眼底带着几分讥诮,“陛下,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话语一出,祁蘅面色突变。
“滚出去。”
祁蘅的声音冷得像冰,指节攥得发青。
——
夕阳西沉,宫灯渐次亮起。
桑余跪在青石板上,膝盖已经疼得麻木。
她抬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就像很多年前,祁蘅被其他皇子欺负后,她陪他在冷宫的屋顶上数星星那样。
小时候的祁蘅其实还挺可爱的。
怎么长大了,就这么伤人呢?
“娘娘......”远处,林嬷嬷和进福躲在廊柱后,急得直抹眼泪。

季远安躬身行礼,转身退下。
却在殿门外微微一顿,还是说:“陛下,您若真的不在意她,不如就让她走吧,反正她也做过大殿下的人,一个趋炎附势的奴婢,不值得您这样耗费心思。”
不知道为什么,季远安总觉得,出了宫,那个女人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可他恨她,说出的话也是伤人的话。
殿门关上,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祁蘅站在原地,良久,才动了动。
走?
她能走去哪儿?
她是和自己一起在这宫里扎根的,他们都是坏掉的果子,腐烂,浸满了毒汁。
桑余......离不开自己的。
祁蘅甚至想,所有人继续这样误会下去,恨她,讨厌她,她就会更加离开自己。
——
夜露渐重,桑余的衣衫被浸透,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却仍固执地数着:“三百一十七、三百一十八......”
“砰——”
一声闷响,她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栽倒在地。
“娘娘!”林嬷嬷的惊叫声划破夜空。
......
桑余再醒来时,最先闻到的是熟悉的冷香。
她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寝殿里——这是祁蘅还是皇子时的住处,登基后也一直保留着。
“醒了?”
低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桑余转头,看到祁蘅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药膏。
他褪去了龙袍,只穿着素白中衣,眉眼间是她许久未见的柔和。
见她醒来,祁蘅伸手掀开棉被,露出她青紫的膝盖。
冰凉的药膏被他温热的手指化开,轻轻涂抹在伤处。
“我说让你一直跪你就真的跪?”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不怕把自己跪废了?”
桑余静静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轻声道:“君子圣言,不可不当真。”
祁蘅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那是对别人。”他声音突然软下来,“你和我之间,何必那么当真?”
他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又说“我们”。
镜花水月,只叫人心甘情愿往里跳。
但是桑余已经学聪明了。
不可以的。
他不喜欢她。以前桑余不知道真相,不知道他心里有人。
可现在她知道了,就不会再往里跳。
她想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宁的地方度过自己生锈的下半生。
她慌忙移开视线,准备开口,却又听到祁蘅继续道:
“我是气你动不动就给人下跪的毛病。”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以前我是不得势的皇子,你跟着我受委屈。但如今我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还怕别人做什么?”
桑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样的祁蘅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
“陛下......”她刚开口,就又被祁蘅打断。
“阿余。”他忽然唤她的小名,手指抚上她苍白的脸颊,“今天,你说不喜欢我了,是真的吗?”
桑余呼吸一滞,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有试探,有不甘,还有......她不敢确认的委屈。
“我......”
“陛下!”殿外突然传来太监急促的声音,“贵妃娘娘突发急症,太医说情况不妙!”
祁蘅的手猛地僵住。桑余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祁蘅放下药膏,就叫赵德福取来自己的外衫:“阿余,剩下的药让下人帮你上,朕要去一趟。”
“你们几个,照顾好桑婕妤。”
桑余的目光麻木的眨了眨。
殿门关上的瞬间,好像一下子隔绝出两个世界。
他头也没回的走了。
一时半刻虚假的幻境就此破灭了。
——
祁蘅踏入长乐宫时,殿内已乱作一团。
“陛下!”太医们跪了一地,面色惶恐,“贵妃娘娘突然梦魇缠身,臣等已用了安神的药,可娘娘仍不见好转......”
祁蘅大步上前,只见陆晚宁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额间冷汗涔涔。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唇瓣颤抖着喃喃:“你们别过来......祁蘅......我害怕......”
他眉心一拧,俯身握住她的手:“晚宁,朕在这里。”
陆晚宁似是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惧。
她一见祁蘅,眼泪便簌簌落下,柔弱无骨地扑进他怀里:“陛下......”
祁蘅揽住她单薄的肩,冷眼扫向太医:“一群废物!连个梦魇都治不好,朕养你们何用?”
太医们伏地不敢抬头,陆晚宁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细弱:“陛下别怪他们......是臣妾不好,又让您担心了......”
祁蘅抱紧陆晚宁,柔声安抚。
陆晚宁许久才缓过来。
她仰起脸,泪痕未干,却勉强扯出一抹笑:“陛下刚才......去哪里了?”
祁蘅指尖微顿,淡淡道:“御书房议事。”
陆晚宁眸光轻闪,似是不经意地问:“是吗?可臣妾听说......桑婕妤在御花园跪晕了?”
祁蘅眸色一沉,还未开口,陆晚宁便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低柔:“陛下,您是不是......喜欢她?”
她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仿佛只是单纯的担忧,而非试探。
祁蘅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桑余那句平静的“不喜欢了”,心头蓦地一刺。
他低笑一声,语气淡漠:“棋子罢了。”
陆晚宁抬眸看他,眼中水雾未散:“可她陪了您那么多年......”
“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厌恶。”祁蘅指腹摩挲着陆晚宁的肩,眼底一片冷意,“沾了血的棋子,用久了,只会脏手。”
陆晚宁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却又很快压下,转而担忧道:“可她的身子似乎不太好,陛下若不管,会不会......”
“晚宁。”祁蘅打断她,指尖抚过她苍白的脸颊,“你总是太心软,你在北寒不是也落了一身的病?”
陆晚宁垂眸,乖顺地靠在他怀里,声音轻得似叹息:“臣妾明白,所以陛下始终都没有与臣妾圆房。”
“晚宁,不必怕,等你养好了身子,朕还等你为朕生个小皇子。”
“晚宁一定会的。”
祁蘅将她搂得更紧。
窗外月色清冷,陆晚宁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起一抹笑。
——桑余,瞧见了吗,你拿什么跟我争?

那日过后,桑余的膝盖始终疼得厉害。
偶尔林嬷嬷会带了前朝的消息,祁蘅最近在除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旧党,季远安帮了他不少,又升了御林将军,兼任禁军统领,圣眷正浓。
桑余听一半忘一半,坐在窗边,手指轻轻按着伤处。
那里已经敷了药,可骨头里仍泛着细细密密的疼,像是无数根针扎着,让她连走路都只能勉强拖着腿。
不止是那次跪久了的原因,她膝盖受过刑,落下了病根,身上就没几个地方是好的,
林嬷嬷一边说,一边端了药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得直叹气:“娘娘,您这伤得养几日才行,可不能再折腾了。”
桑余摇摇头,目光落在里屋。
她这几日都在收拾行李,已经准备好出宫了。
“嬷嬷,我没事。”她轻声说,“等膝盖好些了,我就去见陛下,把话说清楚。”
林嬷嬷看见她非走不可的打算,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人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娘娘!不好了!进福......进福被长乐宫的人抓走了!”
桑余猛地站起身,膝盖一阵剧痛,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子:“怎么回事?”
小宫女急得快哭了:“他们说......说进福偷了贵妃娘娘的簪子!但他方才只是去御膳房取点心,回来时路过长乐宫,就被扣下了!”
桑余指尖发冷。
她太清楚宫里的手段了——进福不过是个小太监,怎么敢偷贵妃的簪子?
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娘娘,您别急,”林嬷嬷连忙劝道,“您腿伤未愈,不如先派人去打听清楚......”
桑余却回屋从枕头下拿出匕首,送进了袖子里,声音冷得发沉:“嬷嬷,备轿。”
“娘娘!”
“进福是我的人,”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让他平白受冤。”
这把刀护了祁蘅那么久,也一定能护住进福。
林嬷嬷知道拦不住她,只能红着眼眶去安排。
桑余咬着牙,忍着膝盖的疼,一步一步往外走。
——
桑余拖着伤腿赶到长乐宫时,殿内已是一片肃杀。
小进福被按在刑凳上,双手被铁链锁住,后背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地趴着。
贺昭仪站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一支金丝嵌玉的簪子。
老远见桑余来,红唇一勾:“桑婕妤来了,这是......来认领你家的小贼?”
陆晚宁坐在主位上,一袭月白纱裙,面容温婉,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见桑余进来,她柔声道:“桑姐姐腿伤未愈,怎么还亲自来了?快赐座。”
桑余没理会她的虚情假意,径直走到进福面前,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进福脸色惨白,见到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娘娘......奴才没偷......真的没偷......”
贺昭仪冷笑:“赃物都从他身上搜出来了,还敢狡辩?”她将簪子往地上一丢,“一个下贱奴才,也配碰贵妃娘娘的东西?依我看,该剁了他的手,以儆效尤!”
桑余猛地抬头:“我宫里的人不可能偷东西。”
“哦?”贺昭仪挑眉,“那桑婕妤的意思是,我和晚宁姐姐大费周章的,只为了栽赃他?”
殿内骤然安静。
陆晚宁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惋惜:“桑姐姐,本宫知道你护短,可宫规森严,偷盗主子之物是大罪......”她顿了顿,似是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只要进福认罪,本宫便从轻发落,只罚他三十板子,如何?”
桑余看着陆晚宁温柔似水的眼睛,想不通曾经清风霁月的陆小姐,是怎么想出的这种栽赃陷害的腌臜手段。
“娘娘,”桑余缓缓站起身,膝盖的伤让她微微踉跄,但她仍挺直脊背,“若进福有罪,也是臣妾管教不严,臣妾愿代他受罚。”
话音一落,殿内的人都生出几分唏嘘。
贺昭仪嗤笑:“桑婕妤说笑了,我们怎么敢随意对妃子用刑,你这不是给我们为难吗?”
下一瞬,她目光顿时变冷,转头对其他太监道,“还愣着做什么?给那狗奴才行刑!”
太监举起棍子,却只见寒光一闪——
“住手!”
桑余猛地拔出匕首,剑锋直指那太监咽喉!
长乐宫瞬间大乱,宫女们尖叫着后退,陆晚宁也是惊慌地站起身:“桑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贺昭仪厉喝:“反了!真是反了!桑余,你敢在长乐宫动兵器?”
桑余的剑稳稳抵在太监喉间,声音冷得像冰:“谁敢动他,我杀谁。”
她很久没用剑了。
右手的残指握剑不稳,但杀一个太监,足够了。
可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大太监尖厉的通传:“皇上驾到——”
所有人齐刷刷跪下,桑余却仍持剑而立。
她抖得厉害。
像第一次杀人那样。
因为这是第一次,不为祁蘅而杀人。
直到那道明黄身影踏入殿内,她才冷静下来,缓缓收刀,单膝跪地:“陛下。”
祁蘅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长乐宫,最后落在桑余身上:“怎么回事?”
陆晚宁眼眶一红,柔柔弱弱地行礼:“陛下恕罪,是臣妾办事不力,让桑姐姐受惊了......”
贺昭仪立刻告道:“陛下!桑余持剑擅闯长乐宫,还威胁贵妃的人,简直无法无天!”
祁蘅没说话,目光扫过进福,最后看向桑余:“你有什么要说的?”
桑余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进福不会偷东西,他是被冤枉的。”
“证据呢?”
“没有。”她答得干脆,“但臣妾信他。”
祁蘅眸色一沉,忽然冷笑:“你信他?”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答得可真有底气。所以,你为了一个奴才,在朕的后宫拔剑?”
桑余沉默片刻,想要从另一只袖子里拿出什么。
只是桑余的手刚碰到玉佩,贺昭仪便厉声尖叫:“护驾!桑余要行刺陛下!”
殿内侍卫瞬间拔刀,寒光一闪,两名禁军已冲上前,一左一右扣住桑余的肩膀,狠狠将她按跪在地!
“唔——”
膝盖重重砸在冷硬的地砖上,原本未愈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桑余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祁蘅看着她,忽然多疑的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她真的打算,对他动手?
“娘娘!别管奴才了!奴才不值得啊!”
进福哭喊着挣扎,却被侍卫死死踩住脊背,动弹不得。
桑余缓缓抬眸,看向祁蘅。
他的眼神很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蝼蚁。

桑余看见祁蘅后退了一步,防范的看着她。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多可悲啊,所有的人,此刻都在冷眼看着她。
怕什么,她一个残废又能伤害得了谁呢?
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她安静地松开手。
“啪嗒”一声,玉佩跌落在地,润亮的玉面上出现一道裂痕。
“陛下误会了,臣妾只是想拿这个。”她声音很轻,疼到沙哑:“这是惠嫔娘娘的遗物。”
祁蘅的瞳孔骤然紧缩。
“朕没忘,你想说什么?”
“臣妾愿以此物,换进福一命。”她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姿态卑微至极,“如今物归原主,它该留给陛下真正在意的人。”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偷偷窥探帝王的脸色。
祁蘅盯着地上那枚玉佩,指节捏得发白。
那是他母妃临终前亲手交给桑余的,也是他年少时对她最郑重的承诺。
如今,她就这么轻易地还回来了?
还说什么......“留给真正在意的人”?
“桑余,”他忽然冷笑一声,声音倦懒,“你这是在拿过去,威胁朕?”
桑余浑身一颤,却仍伏地未动。
祁蘅目光死死锁住桑余,伸手,钳住她的脸。
他怔了一下,这张脸......
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下巴仿佛一捏就碎。
祁蘅强行收回神思,看着地上的玉:“朕再问你一次,你这是什么意思?”
桑余缓缓叹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疲惫开口,重复道:“物归原主。”
祁蘅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跳了一下。
那是他母妃的遗物,是他亲手送给桑余的。
如今,她却要用它换一个太监的命?
“好,很好。”他松开手,声音冷得可怕,“朕准了。”
他转身,对侍卫厉声道:“把这奴才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若再犯,直接杖毙!”
“陛下!”桑余脸色惨白。
祁蘅见惯了宫里各种肮脏的手段,怎么会看不明白这是陷害,他却还要重罚。
三十大板下去,才十几岁的进福还能有活路吗?
祁蘅头也不回地冷笑:“怎么?嫌少?那再加二十?”
桑余死死咬住唇,鲜血从齿间渗出。
她重重磕头:“臣妾......谢陛下开恩。”
祁蘅大步离去,头也没回。
陆晚宁看着桑余惨白的脸色,柔声叹息:“桑姐姐这又是何苦呢?”
贺昭仪跟着嗤笑:“一个残废,也配拿惠嫔娘娘的东西献殷勤?”
桑余恍若未闻,只是颤抖着扶起奄奄一息的进福,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长乐宫。
秋风真凉啊,吹到身上,瑟骨的冷。
原来心死了,还是会痛的。
——
桑余将进福安置在偏殿的矮榻上,小心翼翼地掀开他后背的衣衫,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和布料黏连在一起,轻轻一扯,昏迷中的进福便疼得浑身发抖。
“忍一忍,很快就好。”她轻声安抚,用温水一点点浸湿伤口处的血痂。
林嬷嬷红着眼眶端来热水,低声道:“娘娘,您自己的膝盖还伤着,让老奴来吧。”
桑余摇摇头,手上的动作未停。
她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首饰、锦缎,甚至那套御赐的茶具,都悄悄塞给了行刑的太监。
三十板子虽重,但好歹没伤及筋骨。
只是人活了,却也只是吊了口气。
若继续放任伤口溃烂,进福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桑余便又拖着病骨去找太医。
可太医院的人一听是要给太监看伤,纷纷推脱不来。
太医院的大门在桑余面前重重关上,带起的冷风扑在她脸上,像一记耳光。
“桑婕妤,不是下官们不肯帮忙,实在是......”年迈的太医隔着门缝,声音里透着敷衍,“宫规森严,没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实在不敢擅自为一个奴才看诊啊。”
桑余站在台阶下,手指死死攥着裙角。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李太医,进福的伤若再不医治,会死的,你们要多少我都会想办法......”
门内沉默了一瞬,随后传来几声低语,像是在商议什么。
片刻后,另一个声音响起:“娘娘还是请回吧,一个奴才的命,不值得您这般费心。”
不值得。
这三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桑余心里。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冷宫小宫女时,发着高烧蜷缩在角落里,也是这般被太医院拒之门外。
那时候,是祁蘅翻墙闯进药房,偷了药来救她。
她说不值得,祁蘅说,桑余对她,从没有值不值得。
秋风卷着落叶打在她身上,桑余慢慢蹲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阶上。
膝盖的伤口疼得钻心,可更疼的是胸腔里那股窒息般的绝望。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在深宫里啊,人命一向轻贱至此。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是奴才,便是连求医问药的资格都没有。
“娘娘......”身后跟着的小宫女怯生生地唤她,“咱们回去吧,天要黑了。”
桑余仰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狠狠抹去眼泪,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
“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执拗,“我们......自己想办法。”
回宫的路上,桑余走得很慢。每迈一步,膝盖都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
经过御花园时,几个赏花的妃子看见她,止不住的冷嘲热讽。
“听说她为了个小太监去太医院闹......真是自取其辱。”
“可不是,一个残废的主子,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妄想护着别人?”
那些话语像毒蛇般钻进耳朵,桑余只是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现在只想救人。
药,该从哪里弄来救人的药?
桑余忽然想起一个人——沈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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