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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去世后宁婳文吕结局+番外小说

极昼岛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本文不提供避雷,需要避雷的读者不建议观看。简介包含这篇文的所有要素,看不懂简介的可以去书圈看作者对各个要素的逐一解释。简介没写的东西请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写了的也请不要自我发散,给主角加一些与她无关的人设,然后以没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为由贬低主角。)长日破晓,终归沉寂。她的夫君死了。俊朗的青年由一条长长的白布覆盖,放置于棺椁之中。她伫立于灵堂前,耳畔仍旧回荡着湍急的水声,正如她不顾下人阻拦,在滔滔洪水中寻觅时听到的一般。彼时所有人劝她节哀,她听不到,也不想听。一心只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幸,三天后于下游的河岸有了发现。然而耽搁时间太久,寒气深入骨髓,看过所有大夫,她的夫君终究还是被这场洪水带走了……本是无名魂,托生百姓家。可能走过三...

主角:宁婳文吕   更新:2025-05-28 00: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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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宁婳文吕的其他类型小说《夫君去世后宁婳文吕结局+番外小说》,由网络作家“极昼岛”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本文不提供避雷,需要避雷的读者不建议观看。简介包含这篇文的所有要素,看不懂简介的可以去书圈看作者对各个要素的逐一解释。简介没写的东西请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写了的也请不要自我发散,给主角加一些与她无关的人设,然后以没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为由贬低主角。)长日破晓,终归沉寂。她的夫君死了。俊朗的青年由一条长长的白布覆盖,放置于棺椁之中。她伫立于灵堂前,耳畔仍旧回荡着湍急的水声,正如她不顾下人阻拦,在滔滔洪水中寻觅时听到的一般。彼时所有人劝她节哀,她听不到,也不想听。一心只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幸,三天后于下游的河岸有了发现。然而耽搁时间太久,寒气深入骨髓,看过所有大夫,她的夫君终究还是被这场洪水带走了……本是无名魂,托生百姓家。可能走过三...

《夫君去世后宁婳文吕结局+番外小说》精彩片段


(本文不提供避雷,需要避雷的读者不建议观看。简介包含这篇文的所有要素,看不懂简介的可以去书圈看作者对各个要素的逐一解释。简介没写的东西请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写了的也请不要自我发散,给主角加一些与她无关的人设,然后以没有达到你的心理预期为由贬低主角。)

长日破晓,终归沉寂。

她的夫君死了。俊朗的青年由一条长长的白布覆盖,放置于棺椁之中。

她伫立于灵堂前,耳畔仍旧回荡着湍急的水声,正如她不顾下人阻拦,在滔滔洪水中寻觅时听到的一般。

彼时所有人劝她节哀,她听不到,也不想听。一心只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幸,三天后于下游的河岸有了发现。

然而耽搁时间太久,寒气深入骨髓,看过所有大夫,她的夫君终究还是被这场洪水带走了……

本是无名魂,托生百姓家。

可能走过三生桥却忘记喝孟婆汤,宁婳有不止一辈子的记忆。

她觉醒于九岁那年,像一棵无根的浮萍突然拥有了灵魂,她开始学会思考,然后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风雨飘摇。

先是天灾。大旱、瘟疫、洪水……从她记事起,家里收成就一年不如一年。

再是人祸。战乱频繁发生,她不知道是谁跟谁在打仗,只知道外面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连去镇上卖粮都可能有去无回。

她很害怕,拼命想办法打听最近最安全的城镇,然后编篮子、挖草药……做梦都在赚钱,只为了换三张能带爹娘远离是非的路引。

可不到一年,整个村子的大人就被流寇屠戮殆尽了。

小孩子们被抓了起来。能走路的,男孩逼良为寇、女孩逼良为娼。

至于更小一点的,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旁边的女孩子已经十七岁,因为身量矮小干瘦,被当成小孩才侥幸逃过一死,刚关进来就要撞墙自尽。

宁婳把她拦下。

“为什么要死?”

女孩哭着说:“你还小,根本不懂青楼是什么地方,他要把我们卖去当妓女!”

旁边有人跟着哭了起来。

如果是九岁前的自己,可能会跟着她们一起哭,为女儿家的清白哭,为给爹娘祖宗蒙羞哭,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然后一死了之。

但现在她不想哭,不想死,只想活。

“不想当妓女应该想怎么逃,而不是想怎么死。”

有人朝她吼:“你说得轻巧!”

但更多人是茫然,像被放牧的牛羊一样茫然。

宁婳不再出声,她管不了。

手中紧紧攥着的木楔,倒刺已深陷掌心,越疼痛越清醒。

她抬头打量牢房,其实就是关牲口的房间,到处都是马的饲料,顶部有透气的窗口,很高,但是她爬得上去。

垂下眼睛不再看,她继续龟缩在角落里。

夜深了,女孩们哭了一天累得陆续睡着,没人注意到,她已经用地上的茅草编了根两米长的绳子。

待到收尾,她在墙角的木柱底座上铺满厚厚的干草,快速转动木楔,直到将两只手搓得血肉模糊,终于亮起了火花。

眼底涌出笑意,紧接着快速扯下自己的腰带与草绳相连,在一端系上木楔备用。

引火、点火,马厩里的干草、饲料一触即燃,只等火势蔓延开来,宁婳大叫:“着火了!!着火了!!”

众人惊醒,尖叫着一窝蜂涌到门口拍门求救。

她于门的相反方向将木楔扔出窗外卡好,顺着绳子爬了出去。

来到马厩顶上,找好风向,观察距离最近的房间,然后跳到房顶开始放火。

听到马厩的动静,守门人瞌睡都吓醒了,骂骂咧咧将屋里的孩子们放了出来。

毕竟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能就这么烧死了。

眼看下面乱作一团,宁婳开始思索走哪条道路逃生。

然而现实是,此情此景年仅十岁的她根本无力思考,只能漫无目的地任视线狂扫。

可惜运气不太好。落地之后没走几步便冷不丁和一个流寇对上,她立刻尖叫起来:“救命!那里也着火了,哪儿都是火!!”

流寇看见新燃起的火光瞳孔放大,一脚踹到她肚子上吼道:“晦气的东西!再到处乱跑剥了你的皮!”

说完俯身抓住她的衣领,准备丢回马厩前的空地。

“呃……呃呃……”

流寇瞪大眼珠努力向下看去,一根楔子刺穿了他的咽喉。

宁婳将楔子往里一推,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

秋风相送,整个寨子一片火光冲天。

她知道这火灭不了,因为甘阳地界已经大旱一年,喝水都成了问题,怎么可能有水来救火呢?

救不了火,那这些流寇抢来的粮食、布匹要怎么办?

没有这些东西,甚至连寨子都烧没了,谁又会再听谁差遣?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要杀了她爹娘的这些人,统统不得好死。

她逃了,趁着流寇们内乱。

至于那些同村的孩子,有人替他们放火,有人替他们制造混乱,真想活下去,总要自己为自己拼一把。

她开始一个人向东走,用泥土遮盖住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跟在流民队伍后面缓缓前进。

梦中的记忆让她认识到许多可以用作食物的植物,不至于饿死渴死。亲眼目睹爹娘被杀又从流寇手中逃脱的经历,让她周身气质十分凌厉,寻常人不敢靠近。

加之后来想办法替大家取火、驱赶野兽,便渐渐在流民队伍里站住了脚。

他们都是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的农人,从未出过远门,更不认识路,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进。

一座山一座山地爬,一圈又一圈地绕。

一行人从秋天走到春天,托宁婳的福,居然全部捱过了严冬。

直到又走过一个季节,大地终于不再干裂,地面有了河流,很多人不愿意再走了。

宁婳很遗憾,她有自己的目的地。

她又开始一个人上路,好在阮南地界和平许多,穿过许多小小的村落,或乞讨,或风餐露宿,就连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筋疲力尽地倒在路边被人救上马车,马车穿过城门,她努力睁开眼,发现原来这里就是她和爹娘拼命赚钱想买到三张路引的文吕县。


或许是否极泰来,宁婳被新上任的文吕县令捡了回去。

问清来历,县令大人慈悲心肠地收留了她,让她不至于沦为乞丐。

接着很快有人捏着鼻子领她去了内院。洗过澡、换过衣服,她重新当回了人。

她托人给爹娘刻了碑,立了衣冠冢在文吕县,愿他们的魂魄能够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息。

管事的嬷嬷将她安排在针线房当丫鬟,她便勤勤恳恳地学、勤勤恳恳地做,三年如一日,因为这似乎是她抓住现今安宁生活的唯一方式。

她还是时不时会做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梦。

两辈子记忆交叠的感觉十分迷幻,她向往梦境里的生活,但她真正的生活又和那梦境无比割裂。

或许她只能做被人推着走的牛羊。

宁婳从小到大都没照过镜子,所以当她走出针线房院子,遭到县衙差役调戏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即便已经过去三年,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也从未离开过。

旁人看她的眼光,应该是畏惧的、佩服的、亦或是麻木的。

怎么也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粘稠、这样充满凝视。

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她下意识用发簪把那差役的脖子刺破了,也幸好她用的是木簪子,没把人刺死。

两个人跪在院子里等待县令宣判,这是她第二次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自从马车上初见,两人就再没有见过,是以公仪修对她全无印象。

“调戏女眷,罚二十大板,赶出府门。

出手伤人,罚五…月月钱,不得再犯。”

差役高喊着不公平被人抬了出去。

管事嬷嬷在一边使眼色叫她赶紧磕头道谢。

宁婳抬头看了眼在堂上端坐的公仪修,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谢大人。”

这样已经很好了,她以为自己也要被赶出去呢。

“嗯,你自去领罚吧。”

不用继续跪着磕头,宁婳忙跟在嬷嬷身后退出了院子。

公仪修见她生怕自己反悔的样子不由一笑。

方才本想说五大板,结果见她身形柔弱便改了口,又见她抬眼偷看,便连同罚没出府的决定也收回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美貌小姑娘,出去不知要招惹多少麻烦,加之是个烈性子,保不齐真搞出条人命来,还是留在府里日后配个好人家吧。

“阿宁啊,你以后尽量少出院子,外头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烦得很!”回到院里嬷嬷好心叮嘱她。

宁婳自然应下。她也有些后怕,按照律法,出手伤人是要受鞭笞之刑的,好在大人是非分明,今后再不能这么莽撞了。

但她不去找事,事却来找她。

那日出院子去库房领节礼,路上并未遇见几个人,却不知怎的一传十,十传百,总有人来后院偷偷瞧她,平添许多是非。

没几日便又传到公仪修耳朵里。

他放下卷宗对侍卫说:“如此不安分,还是赶出去吧。”

“那个,公子……宁婳姑娘挺安分的,是那群混小子天天去后院丢人现眼。”

公仪修饶有兴致地打量跟了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卫:“怎么,你也喜欢她?”

侍卫脸“蹭”地一下红了,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属下哪儿配得上……宁婳姑娘长得漂亮,针线活儿也是一绝,我……”

“这样啊,那让她来我院里伺候吧。”

“啊,啊?公子,你不会也——”

“打住,我是给你机会呢臭小子。”公仪修失笑。

莫名其妙被调到大人院里服侍,宁婳有些舍不得待了三年的针线房,但也无可奈何。

未曾想公仪修的日常起居由侍卫负责,换个地方,她反而增添许多空闲。

从全府的针线缝补到只需要做公仪修一个人的衣物,甚至还有了单独的房间,着实有些天上掉馅饼。

公仪修的侍卫叫折剑,人长得蛮精神的,只可惜有点傻。

每次出门都要给她带些吃喝玩乐的小东西,她都说不用了,下一次还是照带,难道侍卫的月钱很高吗?

到后来她也就随他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下次他会给自己带些什么。她想,这大概就是梦里讲究的自由恋爱。

嗯,她好像恋爱了。

十四岁,村里姑娘已经出嫁的年纪,她突然恋爱了。

公仪修下衙回来,看见宁婳在院子里做衣服,一套绿色官服,一套深色劲装。

她似乎很高兴,抬起头笑着和自己打了招呼,不似寻常般寡言。整个人洋溢着某种不知名的喜悦,衬得她本就美好的容貌更加动人。

公仪修淡淡应了声走进书房。

过了几天,他看见那套深色劲装穿在了折剑身上,少年人将新衣服宝贝得不像话,甚至在外面又穿了一层。

他又听到两人在院子里说话。

只听见女孩儿可爱又羞涩的软语。

“你干嘛这样穿衣服哈哈……”

“穿坏了再给你做一套呀。”

又过几天,折剑换了一条新腰带,但宁婳没有给他做。

“公子?”

公仪修回过神:“何事?”

“那个……”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阿宁明年就满十五了,我想向她提亲,不知道……”

“准了。”公仪修放下手中茶杯,“你自挑个良辰吉日,我做你们的证婚人。”

折剑感激地跪下连磕几个头:“多谢公子!”

宁婳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一早便跑去针线房托嬷嬷帮她买些红色丝线和布料,她要好好缝制自己的嫁衣。

是绣鸳鸯呢?还是蝴蝶?或者金鱼?

她乐此不疲地抱着一堆布料勾勾改改,生动的模样连同住一屋檐下三年的嬷嬷都啧啧称奇。

“阿宁,你这样可不行!姑娘家须得矜持些,你把喜欢露在明面,叫折剑晓得了,保不齐会看轻你!”

嬷嬷的一片好意她自然懂得,因为世道如此。时至今日,仍然有她勾引大人、勾引差役的流言在府中涌动。

可她真的很开心啊。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面是密不透风的高墙,一面是跃跃欲试的自己。

折剑会轻视她吗?她要为了不被人轻视,就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吗?


然而一个月后,折剑死了。

死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她所有瞻前顾后的纠结都成了笑话。

就好像十岁那年她卯足了劲儿想要带父母逃离乱世,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一样。

彼时她还有想毁灭一切的愤怒,现在却失去了那种力量。

宁婳开始不吃不喝,也不同别人讲话。

她大病一场,是公仪修亲自请了一位圣手前来照看,各种名贵药材喂下去,才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十岁一个人从流寇手下逃脱,十一岁翻越半个晏国来到这里,为的不就是活下去吗?”

公仪修将药碗放在床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人总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宁婳渐渐好了起来。她收起还没做完的嫁衣,在文吕县外的杨柳下又立了一方衣冠冢。

即便当初牵线的人不在了,公仪修见她可怜,还是将留她在院子里,没有打发回针线房。

一个病怏怏的丫鬟干不了多少活,于是院里又新添了一个名叫芒岁的丫鬟。

除了端茶倒水,宁婳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她抗拒去思考,也再没有做过有关异世的梦。

又过一年,她十五岁了,公仪修突然说要娶她。

三书六礼,他甚至准备好了一切。

她问他的妻子呢?

他说三年前在本家因病过世了。

她又问为什么。

他说他承诺过折剑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宁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她没有同意。

“你生病那段时间,所有大夫把过脉都说你的体质难以生育。”

有些意外,也有些意料之中,宁婳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呢?”

“嫁给我,我替他照顾你,他不会想见到你因为子嗣在别人家中受苦。”公仪修看着她一字一句说。

宁婳茫然:“难道你不在乎吗?”

“刚外放那年,方若给我生了一个孩子。”

一切都出奇的合适。

宁婳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话来拒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公仪修。

只是这次她没有亲手缝嫁衣,应该说,十四岁以后她就很少动针线了。

洞房花烛,春宵苦短。

宁婳再一次感觉自己像牛羊一样被推着走。

成亲后两人的身份似乎调了个个儿。

换公仪修把她照顾得面面俱到,添衣、加餐,除了房事太不节制些,几乎把她宠上天。

她对公仪修说:“我觉得喘不过气。”

公仪修只笑着亲她的脸:“因为我爱你。”

而她能回应的还是茫然。

一年后,有人刺杀公仪修。

不知是什么来历,宁婳只见一个矫健的黑影破门而入,公仪修即刻拿剑同其缠斗了起来。

两人招式凌厉,斗得难舍难分,动作快到她根本看不清人影。

宁婳想出门喊差役帮忙,怎料那黑衣人转身朝她刺来。

公仪修目眦欲裂喊道:“别碰她!”

宁婳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到长剑刺进肉里的声音。

公仪修挡在了她面前。而那刺客也受了他一剑,已经运起轻功逃跑了。

她看见公仪修满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哭着喊了声:“夫君……”

“还哭?”

公仪修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放心,那刺客比你夫君伤得重,真担心我,就多叫几声夫君来听听。”

宁婳听话地喊了几声。

公仪修埋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是不是欺负我伤着不能碰你……”

宁婳一脸无辜:“我没有。”

公仪修哼笑一声舔舐留在她脖子上的牙印:“我有。”

从此以后他们真正成为了一对夫妻。

公仪修对她愈发得好,教她读书写字、弹琴画画,没有所谓的夫为妻纲,男尊女卑。

而宁婳也开始学着回应他的爱。

只可惜世界是个轮回,甘阳大旱,阮南洪水,走到哪里都民不聊生。

前者带走了她的爹娘,后者带走了她的夫君。

找到公仪修时,前来看诊的大夫都说这是个奇迹,明明不可能活下来的人,却还是撑着一口气回来了。

公仪修叫大夫用猛药吊着命,给本家写了一封信,安排好一切,为的就是保宁婳后半生无忧。

宁婳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喃喃自语:“当初救我的那个大夫呢……我去找他来……”

公仪修艰难抬手替她擦拭眼泪。

“那人行踪飘忽不定,我等不及了。”

“别哭,就算我不在了,你是胥儿的母亲,本家那边不会为难你的。”

“回临安,咳咳,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对不起……”

“对不起…”

生机消散之时,公仪修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

十七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宁婳从未想过她和公仪修会是这般结局。


临安府的公仪家是清流名门。

即使来的路上这句话已听过无数次,宁婳还是为明园的豪奢所震惊。

一座府邸,竟赶上了大半个文吕县的面积。

高山流水,雕梁画栋,路面由颜色相间、大小均等的青石板铺成,屋顶各色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比起甘阳边境,阮南已是乐土,却原来人间还有如厮仙境。

宁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门倌领她穿过一个抄手游廊,稍作停留,迎面便赶来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

门倌唤了声周管家。

周管家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朝宁婳行了一礼,态度十分谦逊:“三少夫人一路辛苦了,家主等候已久,还请您先随小人前去。”

宁婳自然无有不应,眼观鼻鼻观心跟随周管家来到前厅。

公仪家现任家主公仪九遥,年近五旬,气度非凡,着绛紫色道袍端坐于雕花楠木太师椅,目光蜻蜓点水般从宁婳身上掠过,仿佛能穿透人心。

“文吕县的事办完了?”

“是,父亲。”

虽然他看起来像一个超然物外的修道者,但宁婳还是感受到了层层积威。

“夫君……临终前已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此次回京,文吕县民众感恩夫君多年清政,自发送行十里,一路都未遇到什么波折。”

既是长辈,又颇具威势。不用公仪九遥开口,宁婳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试图做些事来缓解压力。

公仪九遥听完微微颔首。

好似真修成了摒弃七情六欲的神仙,将亲生孩子的生死都看淡。

“罢了,你奔波许久,去留雁堂请过安便回院休息吧,子修的后事有他大哥操办。”

“是……儿媳告退。”

刚走出门紧握的拳头还未松开,周管家又马不停蹄领着她往留雁堂走。

公仪夫人是前朝公主,虽已育有三子一女,容姿却不减当年,满身绫罗珠翠比仙风道骨打扮的公仪九遥更像个名门掌权者。

而态度也更加冷淡。

“见过母亲。”

公仪修教宁婳读书写字、琴棋书画,却没教过她世家礼仪。

宁婳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公仪夫人声音疏离地应了一声,瞧着精神有些不济,只嘱咐她道:“小胥两岁就没了娘,你既已回来,便多陪陪他吧。”

三言两语又出了门。

走在路上,宁婳想,他们不是已经走出了丧子之痛,只是对自己这个外人实在无话可说吧。

流云居是公仪修在明园居住的院子,以水为主题建造,一道小池环绕整个院落,由假山隔断、莲花引路,好似步步生花。

主仆几人进门到现在滴水未沾,芒岁跑去下房招呼茶水,文心、文影是公仪修临去前留给她的侍女,同她不算亲近,正在院子里打点行李。

正屋的摆设让宁婳有种熟悉之感,山水字画,古卷典籍,种种一切与他们在文吕县的过往重叠。

她忽然有些想哭。

庞然大物的府宅,捉摸不透的长辈,丝丝缕缕的冷漠,如果公仪修在,她是不是就能鼓起勇气承受这一切了?

不知不觉,她竟变得如此依赖公仪修。

“母亲?”

宁婳忙抬起袖子遮了下眼角,扭头看去,门口立着个容貌精致到妖异的男孩。

“是小胥吗?”宁婳记得他如今有七岁了,身形倒是要比寻常孩童高一些。

“问母亲安,”公仪胥规规矩矩朝她行礼,“母亲可是思念父亲了?”

宁婳下意识点头,却蓦地想起,这个孩子自出生就从未见到过父亲,一时像做错了事般愣在原地。

比起她初为人母的笨拙,公仪胥这个做儿子的要称职许多,自己先转移了话题。只是这话题非一般人能接上。

“是儿子说错话惹母亲伤心了,母亲罚我吧。”

啊?

宁婳不知怎么就扯到“罚”上面来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不关你的事。”

公仪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宁婳这辈子没被人这么跪过,“蹭”地一声从座位上跳起。

“你别!”

她拉住公仪胥的手臂想将他扶起,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拽不动他。

急得在屋子里踱步:“我真没有怪你!”

“我只是,只是想起你的身世……”

公仪胥恍然大悟,又变得善解人意:“父亲远赴他乡任职,是为了造福百姓报效朝廷,儿子以父亲为荣。”

“那很好,那很好……”宁婳只一味地附和,终于将人从地面拉了起来。

说什么都好,她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既然母亲累了,儿子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见母亲。”

公仪胥迈步离开,转身的瞬间,脸上恭谨全部消失不见。

原来亲母去世后,他父亲娶得就是这样的人。

言行无状,头脑简单,除了长相无一丝可取之处。

这样的人也配可怜他?

他有些想笑,也真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宁婳呼出一口气坐回凳子上,终于走了。

不多会儿芒岁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

“夫人,我去小厨房拿了些果子你先垫垫吧,瞧今天这情况,怕是晚饭也吃不好了。”

谁说不是呢。

转了半天还有两房兄嫂、一个小妹没有见过面,晚膳又有一番交际。

宁婳大大喝了两口茶,见芒岁直勾勾盯着盘里的点心,笑着往她手里塞了几块。

“在路上总喊饿,现在倒害羞起来了?”

“那不一样嘛……”芒岁欢欢喜喜地接了,一口一个塞进嘴里,“这里规矩好多,我怕给夫人丢脸。”

“唔,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儿,记得给文心、文影也留些。”

宁婳倦意袭来,伸了个懒腰去榻上稍作休息。

芒岁点头如捣蒜。

过了片刻文心抱琴进门,没瞧见宁婳,先瞥了眼内室,然后扭头轻拍了芒岁一掌:“没规矩。”

“冤枉啊文心姐姐,这是夫人叫我吃的,你们也有!”

“夫人在留雁堂,你该叫娘子。”

芒岁吐了吐舌头:“我错了文心姐姐!”

文心、文影是公仪修培养多年的亲信,最基本的能力就是服从。

而公仪修交给她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照看好宁婳,文心自然不会让芒岁打哈哈过去,一手端起托盘,一手提着她来到屋外。

“娘子心善对下人向来宽容,在文吕县有公子坐镇,无人敢不敬娘子,但此处却不同。”

“家主与夫人端坐高堂,亲眷妯娌出身显赫,还有个原配留下的继子,你想想整个明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娘子,以后日子怎会好过?”

文心神情严肃,芒岁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低头愧疚不已。

“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规矩!”

“记着你说的话。”

文心轻点她额头:“这世上最不缺拜高踩低之人,你不守规矩,传出去就是三少夫人不会管教下人,连累娘子也被人瞧不起。”

芒岁连连点头,保证道:“我记住了文心姐姐!”

待文心离开,她绷紧的背才松懈下来。

芒岁是有些怕公仪修的,文心刚刚展现出来的做事风格几乎和大人如出一辙,让她不禁手臂发冷。

哎?为什么会发冷呢?

大人对夫人,啊,这称呼一时是改不过来了。

大人对夫人是极好的,好到打着灯笼也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芒岁想到了以前。

刚到县令府的时候,她只知道县令大人的贴身侍卫死了,另一个丫鬟生了病,人手不够才招她进来。

却没想到宁姐姐的身体那样孱弱,任意一阵风就能吹倒。

偌大一个院子只有两个丫鬟,其中一个还是病患,芒岁当时是生无可恋的。

这每天得做多少活儿啊!

然而实际情况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大人甚至没有给她安排活计,只叫她时刻留意宁姐姐,这比宁姐姐端茶倒水的活儿还要简单。

大人的起居、院子里的洒扫、书房的整理……她没在做、宁姐姐没在做,但就是神奇的每天都焕然一新。

她一度以为见鬼了,后来才知道大人有一群暗卫。真是大材小用啊。

而后大人娶了宁姐姐,宁姐姐变成夫人。

她就变成夫人的丫鬟。

这对她来说很好适应,毕竟比起大人,她平时确实照顾宁姐姐多一些,就连偶尔进一回书房也是为了汇报宁姐姐的情况。

除了称呼上有些不习惯。

已经是夫人的宁姐姐比她更不习惯。

然而有大人在,就算夫人愿意让她喊姐姐,她也是绝对不敢放肆的。

大人会无条件地纵容夫人,却不会爱屋及乌纵容其他人。

得不到回应,久而久之,夫人也变沉默了。

芒岁终于短暂捕捉到那股凉意的来源。他们这样做,不是把夫人和身边人越隔越远了吗?

芒岁不由想到另一件事。

那个死去的侍卫和夫人有过婚约。

这是她来到府里一年后偶然得知的消息,当时她非常震惊。

因为这件事府里知道的人很多,作为大人院里的下人、夫人的贴身丫鬟,却从未有人告知过她。

而她在两人生离死别之际来到县令府,日日和夫人待在一起,居然也一无所觉。

再问那个浇花的小丫鬟已经问不出什么,大家仿佛有种诡异的默契,自发地将这些旧事守口如瓶。

芒岁越想越觉得奇怪,夫人美丽聪慧,又有夫君疼爱,但她一点儿也不羡慕。

可能她离夫人太近了,只看到夫人眼里满满的心事。


宁婳醒来在一个时辰后,精神恢复不少,也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晚膳了。

文心在来的路上给她简单讲过明园的人际关系。

家主和夫人伉俪情深,共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公仪止,年二十九。丧妻未娶,后院有一宠妾,妻妾均无所出。为人城府颇深,明年将继任下一任家主。

次子公仪简,年二十五。妻为当朝太傅嫡女蔺氏,有一子一女。好女色,院中有姬妾三人。

接着便是公仪修,她的夫君,二十三岁逝于阮南……

最后是公仪纯,家中最受宠爱的幺女,十五岁尚未出嫁。

“明园三少夫人……”

宁婳叹了口气。

成婚两年,她就是块石头也被公仪修捂热了。

她爱公仪修,但爱得又晚又少,远不如公仪修对她的千般万种,所以一直觉得受之有愧。

如今来到明园,反而像云端走到了地面,从今往后孝顺长辈、抚育幼子,也算作对他的报答了。

酉时一刻紫藤阁便差人来唤。

芒岁支支吾吾说自己不舒服,宁婳只好让文心、文影陪她过去。

门口两个头发梳得光洁的丫鬟一左一右为她拨开珠帘,迎面乌泱泱一群人全是女眷。

一个举止从容,笑容明丽的女子过来牵住她的手:“这是三弟妹吧?好标致的人儿,快些过来坐下!”

这位是明园二少夫人蔺海瑶,也是今晚的主位,热络地将宁婳带至她副手的位置。

另一侧坐着个妙龄少女,正直勾勾盯着宁婳瞧。

“纯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你三嫂问好?”

“嘻嘻三嫂好,你真好看!”

蔺海瑶见宁婳闹了个大红脸,捏着手帕嗔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瞧把你三嫂闹的。”

公仪纯一派天真,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二嫂吓唬人!我明明是喜欢三嫂呢!三嫂三嫂,你给我评评理!”

宁婳认生,没法儿快速消化这样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四周投去目光,正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眸子。

对方似是接收到了她的求助,开口道:“纯儿,宁姑娘初来乍到,你别难为她了。”

“表姐——你可不能因为和三哥有过婚约就偏心啊!我真的没有难为嫂嫂!”

此话一出,席上霎时静谧无声。

还是蔺海瑶出来解的围:“哎哟,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边伸出手指点了下公仪纯的额头,一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你三哥因公殉职,怎么在这儿提他徒惹伤心?”

公仪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巴:“对对,二嫂教训得是,是我说错话。”

“三嫂不要生我的气……”

被小女孩眼巴巴看着,宁婳自然生不起气来,何况她本来也没生气。

席上除了公仪家的女眷还有几位关系密切的姻亲,纷纷围着宁婳说话。

有询问她家里人的,有好言安慰的。宁婳虽不习惯,心口却隐隐有些发热,有这么一大群热闹的亲人,好像也不错。

文心见宁婳被针对本来万分着急,谁知宁婳根本没察觉到这是针对,甚至还在默默感动,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乔萦心冷眼旁观这一切,唇角微勾,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席面。

“冬儿,你说可不可笑?”

她停在回廊中望向湖面。

“那时我跟方若争着要嫁他,他一个都不想娶。然后呢,去个穷乡僻壤做官倒成了情种。”

“一成亲便寄信到京城给那女人要名分、上族谱,在阮南一待就是六年,还把命都留在了那儿。”

“小姐千万别这么想,宁氏不过是个空有美色的村姑,连您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冬儿愤愤不平说,“三公子怕是叫猪油蒙了心才会娶她!”

乔萦心衣摆被风吹起,侧身迎风而立:“他不是那样的人。”

“方若使手段怀孕嫁进公仪家,落得个什么下场?”

“新婚一月夫君便离京外放,生下孩子连封问安信也没有,不到两年便郁郁寡欢而死。”

“我,两家长辈自幼定下的婚约,表哥表妹青梅竹马,在他眼里又算什么?”

“谁能蒙蔽得了他啊……”

“那是三公子没福气!方小姐早亡,那宁氏柔柔弱弱瞧着也不像有福的,还是小姐命好!嫁给了四皇子,将来做皇后也不一定!”

“……是么。”


回到流云居天色愈浓,进屋前宁婳瞥了眼西南角的房子。

还点着灯。

公仪修当年进士及第高中探花,想必小胥也在挑灯苦读吧。

“文影,你去厨房拿些宵夜给小胥,然后就早点休息吧。”

“是,娘子。”文影行动利落地退下。

文心以为宁婳支开文影是为了问她表小姐和公子的事,然而她还是想多了。

宁婳只是问了些明园的人际关系,譬如今天席上都是哪家的娘子,有什么禁忌之类。

芒岁还在装病,所以今晚是文心值夜。

宁婳沐浴完趴在窗口看荷花,一双眼睛也像被水洗过,亮晶晶的。

月光洒在她身上,天地都显得温柔。

“文心,荷花不是夏季才开吗?现在才三月,它们怎么已经开花了?”

“回娘子,池子有温泉水注入,一年四季都开花的。”

“真好呀。”

宁婳透过这些常开不败的荷花,仿佛看到了公仪修的少年时代。

于繁华都城金尊玉贵长成的翩翩公子,文成武就,容姿绝艳,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不像她,连这个带点儿书香气的名字,都是爹娘跑几十里向隔壁镇上的秀才求来的呢。

见她忽然变得低落,文心关切道:”娘子是想公子了吗?”

被这么一问宁婳有些心虚,她在想爹娘,没想公仪修。

可能是因为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十岁之后她抗拒流离失所,十四岁之后抗拒女工,现在她又开始抗拒回忆婚后那两年。

县衙的事很忙,公仪修总是很晚才回来。

如果她醒着,公仪修就会缠着亲她昵;如果她已经睡下,公仪修就会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一同入眠。

到了休沐的日子,他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弹琴、画画,然后不知怎么就又纠缠到榻上。

他明明有洁疾,却格外喜欢和她身体接触。

宁婳有些好笑地想,她刚来到文吕县的时候,蓬头垢面连乞丐都不如,他是怎么忍心下手捡她上马车的呢?

怕不是回去后,叫人把马车洗了十遍?

她问公仪修,公仪修以手撑头、靠在她肩上作无奈状:“为夫也没有办法啊。”

“谁叫你倒在城门口呢?治地境内有流民当街拦马、生死未卜,我这个新任县令当然要管了。”

宁婳被他逗笑,配合地说道:“那要谢谢夫君了,换了旁人定将我一脚踢开独自进城。”

“嗯。”公仪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即便他深知文吕县富庶,他不救宁婳也不会饿死,只要擦干净脸就会有大把的人收留她。

他甚至得寸进尺,顺势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目光对视。

“娘子别忘了,你持簪伤人也是为夫心软才免去一顿板子,说说,这般大恩大德,娘子要怎么报答我?”

如此近距离的挑逗,宁婳呼吸乱得不成样子,试图低头掩饰又动弹不得,咬唇瞪他,还没说话就被深深吻住,再没了抵抗之力。

宁婳晃晃脑袋,怎么一想起他就是这些事!有他这样当夫君的嘛,在外一本正经,回家就这么不正经!

赌气关上窗户去睡觉又被文心拦住。

“娘子头发还没干,现在睡觉怕是明早要头疼。”

宁婳想,我现在就头疼了。

两年亲密无间的日子,一旦开头,回忆便像潮水般纷至沓来。她早习惯了公仪修的存在,尽管存心忘记,也有了思念他的本能。

不能用睡觉转移注意力,宁婳沮丧地再次把窗户打开。

文心从行李中拿出毯子给她披上。

“娘子小心着凉。”

虽然猜到结局,宁婳还是不死心地说:“你站了一天,现在也没有旁人,就坐在矮凳上陪我说说话吧。”

“奴婢不累。”

果然。宁婳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很小,本该由风吹走。

但文心耳力极好还是听清了。

她说:“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累呢……”

宁婳用手梳拢着头发,兀自忙活了半晌才把头发风干。

然后跳到地面对文心说:“这下我真困了,好文心,你别在屋外,就到外间的软榻上睡吧,我一个人害怕。”

文心哪儿听不出她在撒谎,但对上她眼巴巴的表情,只好僵着脖子说了声“是”。

文心合衣躺在外间,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她似乎知道公子为什么这么牵挂娘子了。

娘子看上去安静木讷,其实很会撒娇呢。


公仪胥第二天寅时便来谢昨晚的羹汤,闹得宁婳也起了个大早。

这几年一向睡到自然醒,她实在睁不开眼睛,只等送走小孩儿再去睡回笼觉,头也没梳就走出了里间。

“嗯……嗯……我知道你孝顺,只是一碗汤而已不用专门来谢。”宁婳支着下巴劝小孩儿,袖子滑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母亲,礼不可废。”

“……”

宁婳睡意都说没了,公仪胥还是油盐不进。

只说母亲关怀,儿子必要来谢,何况儿子早起给母亲请安是应尽的孝道。

这可如何是好?

只要送吃的他就大早上跑来,不送,继母给原配的孩子送夜读汤羹,只送了一日就不送了,理由是怕儿子太早请安打扰她睡觉,传出去会被戳脊梁骨的吧……

所以她昨天为什么要送?

文心在一旁看不下去,朝公仪胥行了一礼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娘子先前生过一场大病,大夫说需好好休养、少思多睡。”

“因而娘子一直是辰时三刻醒、戌时三刻眠。实是出于无奈,并非娘子不愿同小公子亲近。”

公仪胥不动声色看了文心一眼,对宁婳道:“母亲身边的侍女口齿倒很伶俐呢。”

“是儿子考虑不周了。只不过儿子每日卯时便要进学,辰时怕是赶不及给母亲请安了。”

宁婳巴不得他不来:“你休沐时有空来看看我便好,其他时候还是读书要紧,晚间的汤羹也不必介怀,这是母亲应该做的。”

“多谢母亲体谅。”

此番目的达成,公仪胥作了一揖便起身离开了。

他早看出宁婳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今早故意来扰她清梦。

谁叫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叫她声母亲便罢了,她竟得寸进尺送什么劳什子的汤水,真把自己当他亲娘了?

现在这样最好不过,既全了他的孝道,又免了以后麻烦,他可没工夫日日陪她演这母慈子孝的戏码。

明园的日子比预想中平静,当初公仪九遥说要把公仪修的后事交给长子操办,没过多久明园便搭起了灵堂。

阮南离京城路途遥远,先前在文吕县已由县衙众人举办过简单丧仪,宁婳是带着骨灰坛回临安的。

如今距公仪修去世已有月余,她又换上孝服跪在灵案边,有些失神地望着空棺内静静摆放的素白瓷坛。

都说人死如灯灭,所以她才会觉得那坛子里空无一物吗?

铜磬声阵阵,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哀乐中向逝者拜别。

她本该痛哭流涕,但此刻的哀伤还不如她在流云居他曾生活过的地方感受深刻。

丧仪是公仪止一手操办,宾客缅怀着她夫君少时的风采和成年后的政绩,亲朋好友劝说着家主和夫人节哀。

而她低头跪在蒲团上,像一个透明人。

他们认识的公仪修不是她认识的公仪修,时间与空间上的错位,让他们的一切情绪都无法交汇。

公仪胥跪在她旁边,第一次觉得看不透这个女人。

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从记事起就得知,他的生母是个为爱痴狂的女人。

给父亲下药,不顾侯府颜面,未婚先孕强行嫁进公仪家。

让他一出生就深陷流言蜚语,亲父不喜,祖父祖母对他只有慈,而无爱。他何尝不是这家里的透明人呢?

生恩之重,他无法恨她。但生而不养,他也无法爱她。

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的亲生母亲能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献祭一切。她不愿为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却甘愿为冷漠的丈夫郁郁而终。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隐忍,虚伪和冷漠让他更好地成为公仪家的一份子。因为明园里全是这样的人。

然而他旁边这个女人,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女人,却成了他那个虚伪冷漠的父亲最爱的人。

他父亲真的把宁氏养得很好,一个甘阳逃荒来的村姑,叫他养得比暖房里的杜鹃还娇气。

只一截手臂都比旁人莹润细腻,什么辰时醒、戌时睡,他那个当县令的爹怕是都要卯时起来上值吧?

人死了还不忘给她留下两个精心培养的侍女,生怕她在明园受了欺负。

可惜啊,那女人是个没心肝的。

生前对她再好又怎样,死了连哭都不愿意哭一场。

每日好吃好睡不说,跪在灵堂里也像没事人一样,还在那儿兀自发呆。

可见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啊。


“嗯?小胥?”宁婳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一直看着我,是不是跪累了?”

“今晚还要守灵,你要累了就先回去睡会儿吧。”

公仪胥冷不丁对上宁婳乌黑澄澈的眼睛,竟有些无所遁形。

“不必了母亲,儿子不累。”

“……”

明明不是你爹教的,怎么跟文心她们一样古板?不,这其中还有区别。

文心偶尔还会装看不见,这小孩儿是每次都给她软钉子碰。

宁婳再迟钝也感觉出公仪胥对她的态度。

她忽然想起梦里有一句话,说:如果你在和一个人的相处中感到不适,不要怀疑,这个人一定不喜欢你。

所以公仪胥就是不喜欢她吧?

宁婳有些生气,不喜欢她可以直说啊,她可以不打扰他,干嘛这么阴阳怪气的!

不消片刻又冷静下来,她想到他们都是从小没了爹娘。何况小胥才七岁,比她失去双亲的年纪还小,她应该天生更理解他。

就算为了公仪修,她也应该更包容他。

公仪胥不知她的心声,只见她蹙起一对远山眉,细声细气地说:“我是母亲,你该听我的。”

“瞧外边儿宾客也快散了,趁这时间你正好去用些晚食,免得夜里熬不住。”

“长明灯有我守着,你到酉时再来。”

公仪胥没想到她突然变脸,愣了一瞬便瞧见她捏紧的手指,知她是色厉内荏,心下嘲笑却没再拒绝。

礼法规定,夫死,妻、子须连续守灵三日,着丧衣,食清粥,保香火不断,点灵灯长明。

他对这个爹本就没什么感情,在这儿跪着也是做戏。既然宁氏铁了心要扮“好母亲”,届时把骂名都推到她身上便是了。

公仪胥回到院子里温书,直到戌时才慢悠悠往灵堂方向走。

除了门口有两个守门的家丁,里面昏黄的烛光下只有宁婳一个人安安静静跪着。

他故意看了眼宁婳脸色,没有生气。

“辛苦母亲替儿子受累了。”

宁婳腿都跪得不是自己的了,随意摆了摆手丢给他一个热腾腾的手炉。

“夜间风寒,你来的时候怎么不穿件厚衣?”

公仪胥推拒:“灵堂忌明火——”

还没等他说完宁婳就打断道:“好了,又不是把人冻死才叫孝顺,你不说藏袖子里没人知道。”

“再说他是你父亲,只要你真心敬爱他,他总是欣慰的。”

正说着,她身边那个个子不高的丫鬟抱着件披风急匆匆跑进了灵堂。

“娘子,衣服拿来了快些披上吧。”

那丫鬟急得都快哭了,一边给宁婳系披风一边念叨。

“大人临走前就说了不要娘子守灵,娘子不听,在文吕县就病过一回,现在又来,这不是折腾自己吗?”

宁婳哄了几句那丫鬟才消停下来,然后自觉跪在身后陪伴她。

她身体好像真的不太好,多说几句吸进点儿寒气便开始咳嗽。

公仪胥有些不懂了。对着灵柩她哭都哭不出来,但在这里跪整整一天却又毫无怨言。

芒岁又开始蠢蠢欲动劝宁婳回去休息。她想的很简单,娘子是新寡,还守过一次灵,夜间休息几个时辰谁能说什么呢?

然而宁婳还是不听:“都说长明灯可以破除孽障、为死者照亮阴间的路。我能为他做的不多,只是陪他走一段而已。”

说罢还有心情调侃她:“再说了,你家大人平日里什么样子?你拦我,小心他生气。”

“大人才不会!大人只会怪我没照顾好娘子。”芒岁见说不动宁婳,耷拉下眼皮偃旗息鼓,忽地瞥见她家娘子把手炉给了小公子。

扁扁嘴道:“好嘛……那我回去再给娘子拿几个手炉来。”

“去吧,给小胥也带一件披风过来。”

芒岁应了声又快速跑走了。

流云居离这边比较远,灵堂里只剩下宁婳和公仪胥两个人。

宁婳见他小小一个笔直跪着,头发、衣着处处透露着一丝不苟的谨慎,身上半点孩子气也无。

她不由感到心疼。她七岁的时候还是个只知道跟爹娘要糖吃的傻瓜呢,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缠着爹骑大马,缠着娘梳头发。

村里的小孩一边从家里大人那儿学舌,骂她家是绝户,一边又羡慕她被爹娘捧在掌心,要什么给什么。

那个时候她就没有生气,因为她的生活很幸福,根本没功夫为旁人生气。

现在越长大,越明白那段时光的珍贵。

久等芒岁不来,宁婳紧了紧披风,没有看公仪胥,只借着倦意自顾自说。

“小胥啊,我十岁的时候爹娘也不在了。”

“刚开始很痛苦。都说死了一了百了,但我不想死,为什么做坏事的人不死,这个吃人的世道不死,而我要去死?”

“那时的我,觉得所有东西都毁灭了才好。即便报了仇,人也是不完整的,像缺了一块。”

“直到后来,顶着天灾逃荒了几百里,身体上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越心灵上的痛苦,我已经没力气去悲春伤秋了。”

“冬天没有棉袄,木头都是潮的根本生不起火,我脸上全是冻疮,又疼又痒恨不得把脸抓烂。一同逃荒的婶子拦着不让我抓,说抓了会留疤。”

“你猜我干了什么?”

她轻笑一声,声音有种散漫的天真:“我就拼命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宁愿疼也不要那种生不如死的痒。”

“同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有些本来见我年纪小觉得好欺负,也躲得远远的……”

她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又继续说道。

“我说这些不是叫你忘记,只是觉得人活着真的很不容易,世上还有许多比我们活得更辛苦、挣扎得更艰难的人。”

“他们尚且能笑着生活,你自小衣食无忧,生活在繁华似锦的临安,已经是他们的一辈子,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多心事呢?”

“其实我们都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

“能生出对抗痛苦的能力,更应该有追寻幸福的能力。你有没有想过怎样让自己变得更幸福呢?”

“如果以后有了想做却不符合世俗期待的事,如果这件事能让你幸福,就大胆去试试吧。”

“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当然啦,前提是不要伤害到别人哦。”

公仪胥沉默倾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觉得喉咙艰涩无比,好像有千万句话要涌出来攻击这个大言不惭的女人,又好像有千万句话要吐出些别的什么。

然而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屏住心神抬眼看去,却发现宁婳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蒲团上睡着了。

他冷眼旁观,最终还是将她散落在一旁的披风捡起,给她盖好。指尖触碰到她的衣服,上面残留着浓重的寒气。

公仪胥抬头看了眼灵堂中央的瓷坛。

既然爱她,为什么连抵御寒冷的能力都吝啬给她?


昨天晚上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第二天两人还是各跪各的没有任何交流。

偷瞄了眼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的公仪胥,宁婳有些心虚。

昨天她还苦口婆心地劝孩子想开点,结果她想得太开直接睡过去了,留小胥一个人守了整晚。

这长辈当得着实有点失败了。

都怪芒岁!回来看见她睡了也不叫醒她,今天再这样,她一定要克扣这个小丫头的伙食!

趁着公仪胥去用晚膳,宁婳板着脸威胁了芒岁一番。

“我错了我错了娘子!千万别只让我喝粥!”

芒岁给她捏肩膀求饶:“人家是想着,不叫醒娘子,说不定娘子能在梦里见到大人呢?”

“人家是谁?”

“……娘子就知道欺负我!”

公仪胥进来便看见主仆二人嬉闹,距离近得像抱在一起。

“我吃好了,换母亲去用膳吧。”

宁婳没想到他今天这么快回来,举着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忙放下来理了理衣服。

“哦,好。”

她从垫子上起身,刚支起一条腿眼前便黑了下,准备缓一缓再动,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她扶住。

她顺势站起,睁开眼发现芒岁正清理香灰,是小胥扶的她。一时有些欣喜,这小孩儿终于开始亲近她了?

然而公仪胥很快把手伸回去,笔直跪在蒲团上不再有任何反应。

守灵的三日很快过去,不出意外,宁婳回去就发了热。

蔺海瑶听说后亲自请了太医来为她诊治,夫人那边也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最小的公仪纯坐在床前眼泪汪汪地说:“可怜的三嫂……大夫说你幼时伤身、少时伤情,你才长我两岁啊,怎会遇到如此多的祸事?”

“我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哪儿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宁婳招架不来,手忙脚乱地用帕子给她擦眼泪,等到把人哄好送走,自己也累了个不轻。

风寒这病可大可小,婚后两年公仪修日日盯着她喝药,身体养好了许多,已经很少生病。

但近来又是赶路又是长跪,小小一场风寒竟然从三月绵延至五月才好利落。

宁婳每天服了药丸晕乎乎的,白天也是一睡好几个时辰,连文心都被吓着了,和芒岁、文影三个夜夜轮流守着不敢合眼,生怕宁婳晚间突然烧起来。

期间公仪胥也来看过几回,宁婳怕过了病气给他,只教他待在外间寒暄两句作罢。

“谢天谢地,连续三日没发热,娘子总算是好了!”

芒岁对着佛像拜了又拜:“感谢佛祖保佑!信女一定多做善事,少吃荤腥!求您继续保佑我家娘子将来百病不侵、逢……”

宁婳拦住她长长的祈祷:“傻丫头,这世上任何愿望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求,也不要替我求,要替你自己求。”

“可我的愿望就是娘子身体健康啊,”芒岁看着她不解道,“我想吃好吃的,想领多多的月钱,只要娘子在,这些就都有了!肯定要佛祖保佑娘子呀!”

诶?居然挺有道理?

宁婳一想好像真是这样,她在针线房干活的时候,每天的愿望就是加餐加工钱,唯一的担忧是怕被赶出县衙。

嗯,她确实得振作起来。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文心文影好歹是公仪府的家生子,懂规矩又识文断字不用发愁,芒岁这懒丫头可怎么办?

自己惯出来的丫头自己得负责啊。

公仪纯听说宁婳好了,高高兴兴地跑来找她玩:“三嫂三嫂,过几日是表姐孩子的周岁宴,她听说你大病初愈,特地叫我带你一起出门散散心呢!”

表姐?宁婳回忆了下。

是乔萦心,兵部尚书独女,现为四皇子正妃,似乎还和公仪修有过婚约?

老实说宁婳并不想去,双方本就略带尴尬的身份,加上她不善交际的性格,去了估计也起不到什么散心的作用。

但乔萦心上次宴席替她解围,现在又特地邀请,不去也不合适。

“哎呀三嫂~你在家闷这么久肯定也无聊了吧?就陪我一起去嘛!”

最后自然是应下了。

穿衣打扮之类的不用发愁,她还在孝期,褪去丧服只能穿些素色的衣物。

说到这儿,她作为新寡,似乎也并不适合出现在周岁宴这种喜庆的场合?

宁婳一时有些左右为难。高门贵族礼教森严,尤其还是皇家,乔萦心好心请她,她总不能给人家找晦气。

向公仪纯确认了好几遍,公仪纯只说大家都是亲戚,没那么多的规矩,叫宁婳安心去。

宁婳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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