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话一出口，宣辰却更觉得羞愧难当了。
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质问父亲？他一个做儿子的，不也是直到今天才想到要亲自过来看一眼亲娘吗？比起宣侯爷的寡情薄意，他更是不孝！
宣侯爷抱着宋氏，发觉她全身骨头上附着的肉还没二两重，心中痛苦难忍。当年他初见宋氏时，她乌发雪肌，面若芙蓉含露，姿态婀娜，才十几年不见她怎会迅速衰老成这样？！
听到宣辰的质问，宣侯爷悔恨不已，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一直以为是她不肯见我……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宣辰抬起握成拳的手迅速在眼角一擦，俯身拾起了地上的那张纸。忽而纸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青竹气息飘到鼻尖，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闻过。他粗略地看了上面的内容后，勉强稳住呼吸，冷笑一声：“为什么？父亲不都在信里写了吗？”
他将那张信纸甩到了宣侯爷面前，宣侯爷此刻心急如焚，无暇顾及他的无理举动，接过信纸粗粗一看，当即愣住了。
这上面是他字迹不假，可他不可能会写出这种话！
“你过错太大，罪孽太深，多年未见悔改，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放妾书我已经写好，已经在衙里备案了，择日就会送到你手上。”
“你的一双儿女我会照顾好。你去留自便吧。”
……
一封信上寥寥数言，却字字锥心。怪不得宋氏看了后，竟心力不支直接昏死了过去！
宣侯爷咬紧牙关，定定地看了这张纸许久：“这不是我写的，不是我！”
可这上面的字迹，除了是他的还能是谁的？要想把字练得与另一个人几无二致，需要耗费的心力何止是两三年？他身边唯一一个会模仿他的人就只有……
宣湘？！
想到这个名字，宣侯爷整个人的身子都僵住了。与此同时，宣辰也从他的眼神里反应了过来。
宣湘从小读书习字，都是宣侯爷亲自教的。他最疼爱这个女儿，恨不得把所有自己会的都教给她，宣湘也争气，什么都要和爹爹学，练字都要练得和爹爹一样。
十几年过去，宣湘的字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
但怎么可能呢？宣湘不可能会冒名写出这样一封信！刘氏更不可能会把信送到宋氏这里！
一个是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妻子，一个是真心疼护十多年的女儿，宣侯爷不愿意相信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做出如此过分之举。
恰在这时，刘旺带着请来的大夫跑进来了，打破了空气中的一丝冷寂。
大夫急忙给虚弱的宋氏含上两枚参片，接着号脉问诊，半晌后叹气道：“她身子骨太单薄了，底子虚，今日恐怕是遭受了重大刺激，才一时难以支撑昏死过去了。不过也不用担心，过会儿她就能醒了。但往后万不能让她再操劳了，否则定无长寿之相。”
房中的这对父子暗自松了口气。
送走大夫后，宣侯爷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宋氏，攥着她的手不放。宣辰则在稳住心神后，回身向刘旺亮明了身份，并让他把庄子里所有人都叫来，包括钱顺。
钱顺自知事情要败露，就早在刘旺去请大夫的当口派人去侯府递信了。只是递信的马儿跑得再快，事情也很难再有转机了。
一两个时辰后，宋氏终于悠悠转醒。
宣侯爷难掩激动之意，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唤着：“贞儿！”
宋氏看清了眼前的男子，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风霜，他还是像记忆里的那样俊朗无双。只是他往昔的威严在此刻不复存在了，唤她名字时只剩满身狼狈。
宋氏的心头闪过了一瞬的感动。但下一刻，她就想起了那封信的内容，于是含泪将头往里偏，避开了一切能够看到他的视线，并将自己的手从他温厚的掌心里用力抽了出来。
宣侯爷茫然地看着她，看清了她眼底那脆弱的抗拒与怨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宋贞。
就算是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宋氏向他求情讨饶的眼中也没有过如此冷如寒刀的恨意！
“贞儿，你听我解释，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宋氏疲惫地弯了弯唇，依然没有看他，摇头道：“侯爷请离开吧，我要休息。”
“母亲，我……”
“世子逾矩了。我只是侯府的一个被休弃的姨娘，配不上您这句母亲。请你们离开，我真的很累了。”
宋氏深吸一口气，决绝地闭上了眼。
宣侯爷与宣辰对视一眼，万千解释的话赶到嘴边，却再无吐出的勇气了。
哪里还需要解释呢？即便没有这封信，他们十多年对她的漠视，已经足够让她往后余生一直恨下去了。
·
岚山庄的消息是与侯府众人回来了的消息一起送到刘氏耳边的。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先为哪一桩事感到惊讶。
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岚山庄的宣侯爷和宣辰，竟然在她准备向宋氏动手这一日一起去了岚山庄！而本被她劝着先离开京城的程禄竟在今日被人抬进了侯府！
刘氏心乱如麻，吩咐所有今天来过颐和轩的人都必须把嘴给牢牢闭上，然后匆忙收拾一番就先到荣祥阁去应付程禄那档事儿了。
程禄此刻已经换了身衣裳向宣老夫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和今天与侯府众人的际遇了。
“原来是与湘儿有婚约的程公子。”宣老夫人上下打量了程禄一番，见他虽因落水而显得脸色苍白了，但浑身的书卷气还是相当突出惹眼的，心里还算满意。
可想到他的身世背景，宣老夫人满腹遗憾。都怪她那个糊涂的儿子，早年瞎跟人定什么亲！否则她定要在京城里给湘儿寻一个如意郎君的！
“湘儿最近身体不大好，需要在屋中静养，此刻不方便出来见客。在座的这些是我其他小辈，想来你都见过了，我就不赘述介绍了。”宣老夫人神色和蔼道。
程禄当即愣住了，喃喃道：“这，这位难道不是湘小姐吗？”
众人闻言都怔住了，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看是正闲坐着喝茶的宣凝，瞬间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这位是凝小姐！”
程禄呆站了在了原地，顷刻间竟忘了礼数，痴痴望着宣凝，如被人点了穴道般定住了！
她如果是宣凝，刚才那个一直对他百般关注的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临清侯府这个年纪的女儿，就只有大房的一嫡一庶和二房的一个嫡女，难道那个是二房嫡女？
刘氏一走进荣祥阁，便看见程禄那个糊涂东西竟指着宣凝问是不是宣湘，当即脸色就变了。
但顾及身份，她还是迅速变换了神色，笑着上前道：“凝儿与湘儿两姐妹容貌相似，程公子错认也是正常的。只是今天错认事小，万一成亲当日领错了新娘，问题可就大了。”
满堂又是一阵大笑，都在笑程禄眼神不好。只有宣凝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看向刘氏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狡黠：“是啊，大夫人也得注意着莫要认错了姑爷呢。毕竟当年，您都错把旁人的夫婿当成了自己夫婿呢。”
